蔣怡慧回到家裡時,已經將近晚上九點。
家中只剩頭頂的老舊吊扇嗡嗡運作著,連帶著原本靜默的光也變得嘈雜起來。
歷經一整天在學校被老師和課業荼毒,放學後又去外頭待了一晚上,蔣怡慧早就身心俱疲,往房間走的步伐都是虛浮的。
她連澡也不想洗了,反正明天是週六,下午睡醒再洗應該也沒關係。
蔣怡慧這樣想著,一邊打開了房門。
「回來了?」低沉、慢悠悠的聲音倏地回響在本應空無一人的房內,嚇的蔣怡慧立刻開了大燈。
她簡直不知道哪件事比較可怕。
是張要男一聲不坑在自己房間堵她?還是張要男居然晚上過八點半還不睡覺?
好吧,兩件事單獨看都很可怕,同時出現?對蔣怡慧來說大概就是毀滅性的爆炸事件。
「媽,妳怎麼還沒睡?」她決定從殺傷力可能比較小的提問開始。
回應她的是一室沉默。
張要男除了一開始的詢問以外,就沒再開口,反倒是先走到床沿邊,又走到書桌前,粗糙蠟黃的手指在桌上輕輕叩著,引來蔣怡慧一陣緊張。
「怎麼了?為什麼不說話?」
「是不是擔心我晚回家?不用擔心啦,我......」蔣怡慧自說自話,卻驀地被打斷。
「照片呢?拿出來我看看。」張要男停下敲打的動作,卻也沒有回頭看蔣怡慧。
「什、什麼照片?戶外教學的嗎?上次不是都給妳看過了?」
試圖蒙混過關的蔣怡慧慌不擇言地亂說話,那種十幾歲小女生的心思在家長面前顯露無遺。
「妳知道我在說什麼,前幾天在妳桌上的那些照片呢?妳收起來了?」張要男轉身,但還是不看蔣怡慧,這次逕自坐在床邊。
內心幾番掙扎後,蔣怡慧終於放棄了抵抗,頹喪地說:「妳那天真的有看到啊⋯⋯」
「妳就大剌剌地攤在桌上,藏都沒藏,要不看到也難。」
「那就是妳不對了呀,怎麼可以隨隨便進人閨房?」
「我是妳媽,妳就算老了也是我女兒,何況妳還沒成年,更歸我管。」
「奇怪了,老媽,妳今天怎麼感覺話特別多。」
換作以往,張要男肯定神色憂鬱、緊張,也不會有心思和她扯這些有的沒的,真是奇了怪了。
「別問東問西的,照片拿出來我看看。」
「喔⋯⋯」蔣怡慧從鉛筆盒內拿出一把生鏽的小鑰匙。
「喀噠——!」
她拉開了被上鎖的抽屜。
從抽屜裡拿出了一疊照片,蔣怡慧把照片握在手上,照片邊緣被握的發皺。
張要男示意蔣怡慧把照片給她,拍了拍棉被。
「妳確定?這也不一定要現在看啦,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
蔣怡慧和張要男的手拉扯著,頗有心不甘情不願的姿態,結果還是沒能抵擋住張要男的手勁,因為她啪一聲地打了蔣怡慧的頭。
「嗷!」驚得蔣怡慧一下子就鬆開了手。
張要男從女兒手裡「接」過那疊照片,就著日光燈一張、一張的翻著,她看的速度很快,幾乎沒有停頓。
過程一句話也沒說,只有不斷翻閱照片的聲音不間斷,微小但又像被無限放大似地令人心煩。
蔣怡慧只好坐在張要男旁邊,同樣一言不發地看著她手上動作,緊抿嘴唇、手指緊握。
張要男很快就把一疊照片看完了,畢竟蔣怡慧拍照技術還不算太嫻熟,有許多畫面都滿模糊的,可以說是參雜了不少無用、該被廢棄的失敗照,因此她看的速度才有辦法加快。
她把照片翻面,一片純白向著自己,然後才轉頭對著蔣怡慧說:「這些照片,妳怎麼拍到的?」
「就,放學的時候去爸爸上班的銀行附近拍的。」蔣怡慧說話時眼神飄忽,還不敢直接對上張要男的眼睛。
「妳沒去補習班的日子,還有心思和體力跑去一些亂七八糟的地方,看樣子還是太閒了是不是。」
「沒有!!!我忙死了!別再安排補習班了!!!」
張要男看著自家女兒應激似的反應,輕嘆一口氣。
「那妳拍這些,打算做什麼?」
「媽。」
蔣怡慧驀地正色。
「妳是不是早就知道了這件事?爸在外面⋯⋯」
「嗯,我大概有猜到。」
「那妳是怎麼想的?就是和爸之間。」
「沒有怎麼想,日子還是照常要過。」
張要男聲音平靜、面上也很平靜。
「爸都這樣對妳了,妳不離婚嗎?!」
「小孩子說什麼離婚,妳不要插手大人之間的事,這不是妳該管的。」
「媽!」
蔣怡慧還想說些什麼來反駁,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張要男起身,順帶把她的照片都帶走,在關上門的那瞬間,張要男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似的。
「我和妳爸的事情,妳不需要插手,妳只要把書讀好就好。」
一句話,就讓蔣怡慧本來想要衝出去攔住張要男的腳步瞬間慢了下來,再也無法往前走出房門一步。
深棕色的木質房門彷彿一堵牆垣,分明不高、甚至還有點殘破,卻同時像是世界上最難以跨越的障礙,所有光亮與勇氣都被隔絕在外,一絲一毫都透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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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人群中間,看著司令台上正在領獎狀的怡慧。
每次期中、期末考校排前十名的學生都會在朝會時被喊上去領獎,雖然只是薄薄的一張紙,但每個上台的人個個都抬頭挺胸、昂首闊步的看上去十分自豪。
在學生的心中,能站上司令台的就兩種人,一種是討人厭的教官老師,一種就是好學生,成績好的、體育得名的、畫畫得名的等等。
至於壞孩子?
老師才不會讓他們上台上乘涼咧,只可以站在台下一字排開,在全校面前一邊接受大家注視,一邊感受太陽毒辣的洗禮。
說實在的,相較於那些能夠上台的人數,我們大部分的人也都還是和那些壞孩子一樣待在台下,所以我時常覺得,學校這個地方根本把大部分的學生都當成犯人對待了吧?大家都是清一色的壞、需要被管教,學校只透過一張薄紙就妄想收買人心(事實上還真有人為了那張紙拚死拚活的),而我們這些「 閒雜人等」只是用來維持學校經濟運營而已。
想到這裡,我嘆了一口大氣,但目光仍然沒有從看台上移開。
「蔣怡慧名次又往前了欸⋯⋯」
「對啊,聰明人就是不一樣。」
「人家就算翹課還是照樣考到年紀第一,人跟人比只會氣死自己而已。」
「不過如果陳曉在⋯⋯」
班上的人竊竊私語,越來越吵雜。
「那邊的同學,安靜!」
所有人紛紛噤聲。
在聽到陳曉的名字時,我有一瞬間的閃神,好在教官的大嗓門把我拉回來。
「好像哪裡怪怪的⋯⋯」我一直看著怡慧在台上的「英姿」,此刻卻覺得有點奇怪。
明明是在遮蔽物底下,怡慧的臉卻像桃子一樣的泛紅,與之不符的卻是慘白的唇色,和她緊抓著裙擺的指尖。
我甚至眼力好到可以看清自怡慧額角流下的汗滴。
接著是她開始顫抖的小腿。
一路蔓延到無力放開的雙手,最後是整個身軀。
「砰——!」
蔣怡慧倒在了司令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