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電話和影子
我的朋友,妳認識多少呢?
問自己為什麼,沒有長久保持聯絡的朋友; 又為什麼身邊的都那麼容易變成了好朋友, 然後隨著時空環境的轉換, 就自然地消失不見了呢?
所以,不自禁地望著案旁的電話, 心情低調了起來。
話筒其實有兩個部份, 所謂的話筒是發話用的, 另外還有接收用的聽筒。 千奇百怪的訊息在它們之間來去穿梭, 然而話筒和聽筒,卻永遠不相知。
首先發難的是聽筒, 抱怨著對於發言的一方, 還有對發言的內容, 總是沒有置喙的餘地, 只有在電話收線之後,才能向我訴苦。
然而它覺得,真正難調適的是厭煩。
「吳剛伐桂」是體力上的煎熬; 「永遠要聽」則更是精神的折磨。 當它忍無可忍的時候, 試著用雜訊干擾說話者, 或者是說的更大聲。
自己心情的抑鬱,加上它情緒的感染, 這段無聲的話語,讓我逐漸體會出它的意思。
我頭略偏,目光投注於他處, 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影子是任何一個個體最沒有自主能力的一部份, 永遠複寫著主體的輪廓。 只要影子投射所在的物體, 不願以平等平和的態度面對它, 影子就不由自主地要被扭曲, 從來沒有一個個體的影子是立體的, 它永遠沒有生命的內容,永遠是浮面而膚淺的。
影子甚至沒有屬於自己的計量單位,「一個xx的影子」, 而不是一「個」、一「張」影子、或是一「片」影子…。 影子可以是任何個體的, 但絕對不是影子自己的。
當光線褪去,影子也就黯淡了下來。 當一個個體摒絕外界,內觀自己的時候, 影子竟成為外界的一部份,同樣被摒退了。
暗夜裡,我們交疊的身軀,交換著彼此的喘息, 當一切動作驟止,妳我相擁著, 生命的現在與過去,在狂烈的心跳下沈澱於靜默的此刻。
我們淬取著時間巨流中的吉光片羽, 情願在塵世中歷劫沈淪,以求取當下心靈飽實的須臾, 環臂相繞,妳我知道懷擁的不祇是影子。
光線褪去,內觀自我, 看見的都是妳,同時也都是我。 是的,都是妳我,都是自已。
關於話筒的苦惱,部份和影子是類似的。 不斷描摹著發話者的聲音, 重複著一切對話筒而言無意義的譫語。 語境是溫馨、是悲寒、是涼薄、是熱腸,都只是平面的, 太多太多的肢體動作和聲音外的表情,都被輕忽而不見。 許許多多真情在單薄無技巧的話音折扣下褪盡了光熱; 厚顏無恥的謊話在電波傳譯下裹覆上彩衣。
隨著發話者將電話一掛, 話筒本身的所有激越低迴,盡歸無言靜默。 話筒轉述了這許多,從來不多一句,不少一聲, 而它自己始終無言,且不能言。
話筒和聽筒,這一對天殘地缺的愛侶, 聽筒總是貞靜地期望聽到另一半的話語: 許諾、關愛、好惡、忿懣,種種雜談都可以滿足它的企求, 話筒卻只能不由自主地傳述它不由衷的聲音。
當電話被持用的片刻,一陣陣電流脈衝暫時捎來彼此的心曲, 當電話掛上,一切又是死寂。
看著話筒和聽筒這相守而其實無緣的一對, 「你們實在不該在一起!」,我是衷心地這樣想。
勸合不勸離是多麼的迂闊, 然而它們在不在一起又如何呢? 它們欠缺的其實不是彼此, 而是「不受困擾的心靈,自我探索的空間」, 一味的傳達或吸引第三者的聲音, 讓連繫或暫止的決定捧在別人的手上, 使得它們永遠完成不了自己, 那又怎能成就自己的愛侶呢?
「你們實在不該在一起!」, 我將視線從自己的影子拾回到電話上, 誠懇地這麼說, 它們正待回答,電話鈴聲大作, 迫得結束了這次的談話。
我遲疑著該不該接, 心想著可能是妳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