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9-13|閱讀時間 ‧ 約 15 分鐘

現代閒暇的想像

    談《閒暇:一種靈魂的狀態》

    現代人對閒暇的想像開始變得太過狹隘了。這是開始工作後我很真切的想法。時常耳聞友人的私生活如何被工作耽誤,說是下班之後再無動力或失去愛與夢想云云,我們都明白許多病徵辭職就好了,說來說去想說的都只是不想上班,然而是什麼使人不再相信自己有足夠的時間與餘裕過生活的?
    大學時期某堂美概,教授隨口提到所謂閒暇(leisure)在希臘文中對應的字為 Schole (拉丁文則對應 Scola),意思是教育與學習的場所,也是英文中 school 的字根來源,在當時意味著人們必須處於閒暇中對萬物的狀態進行思索,從而學習新的觀念。
    我本以為我早就忘了這件事,直到半年前開始過社畜生活之後,剛好看到這本書,忍不住要對「閒暇」本質進行一些無關緊要的探討,直覺這書應該會提到與上述定義相關的內容,實際上也真的有。這本書在03年立緒就出過了,2018年了還得重刷第三版,出版社不會出沒人買的書,足見這種書還是有一定的市場,閒暇也還是一個現代生活難題。
    在踏入這本書的討論前,必須先闡明此書作者的寫作背景:Josef Pieper是個研究天主教哲學的德國哲學家,他有許多觀念來自希臘古典哲學以及經院哲學(在此書中多是引用 Thomas Aquinas的思想),此書談論的內容必然具有神學色彩,書中提到的基督宗教皆指涉天主教,然而Pieper仍對一些非宗教觀點保持開放態度,故不用立刻摒棄Pieper的論調。
    《閒暇》一書自1947年出版至今應已足稱經典,我個人對「經典」的態度是,它們的論述不盡然適用於現代實際情況,卻依然有某些觀點值得參考,經典之所以為經典,乃是因為它能與不同時代進行對話。我並非完全認同此書的全部觀點,但它確實能激起一些思考,至少對那些亟欲擺脫工作綁架的人來說它有點意思。另外,這個分類的所有文章都不是某種形式的懶人包,而是讀書筆記(意思是我不願意反客為主),這些詮釋僅屬於我個人見解,我依舊推薦親自閱讀作品,那樣對任何人都好。
    本書分為兩篇文章〈閒暇與崇拜〉(Musse und Kult)、〈何謂哲思〉 (Was heißt philosophieren),前者旨在探討閒暇的本質,及其與工作生活的關係,後者則是爬梳哲學本身的超越性,反而與閒暇沒有太大關係。粗略地說,Pieper只是從閒暇延伸討論哲學思考本身如何運作,因為兩者都必須超脫功利主義世界才得以顯現價值。整體來看他花在界定意義的篇幅應該是最多的,但行文還算流暢,並無太大的閱讀困難。
    這本書的討論層次大致如下:
    一、〈閒暇與崇拜〉
    1.閒暇生活於現代生活的矛盾性
    2.從心智工作的本質與範圍討論「有用」與「無用」
    3.「閒暇」與「工作」的本質探討
    4.人類如何被勞動束縛以及如何從束縛的勞動中解脫(附帶討論無產階級的本質)
    5.閒暇的「節慶」精神及其宗教崇拜內涵
    二、〈何謂哲思?〉
    1.哲學思索活動的超越性
    2.哲思的前置環境:精神、靈魂與人類生存世界的互動
    3.毫無止盡的驚奇:哲思的本質與意義及其前景
    4.哲學與神學的交互影響
    這不是書裡目錄的實際內容,而是我個人為各小節下的註解,以便了解各章在討論什麼,順便給有興趣的人參考,我無意深入〈何謂哲思?〉一文的內容,我將先概述Pieper對閒暇的詮釋,再談談我個人的看法。

    一、〈閒暇與崇拜〉:學習在慶祝的同時回看自己的生活

    閒暇的原始意義在今天似乎已被「工作至上」的功利社會所遺忘。當代人工作的動機不外乎是為自己帶來更好的物質生活(或其伴隨的精神生活品質),我們不時能看到掙得巨額財富卻無福消受的例子,沒有健康,沒有目的,最可能的原因或許是沒有時間。且不說這種一般大眾無法想像的巨富,許多人亦輕易落入本末倒置的「休息是為了上班」論調中,他們認為自身的作息被工作綁架,好似沒能拿好勞動與休息之間的分寸。
    Pieper在這樣的前提下提出一系列的問句:何謂閒暇?如果工作以外才算閒暇,那什麼才算工作?什麼又不算?討論工作定義的原因在於界定所謂的「心智工作」或「心智工作者」到底算不算在工作的世界(功利主義世界)裡(因為總會有人認為思想工作毫不費力),就結論來說他們當然存在,勞動者的形象並不全然是外顯的那樣賣力且疲倦。Pieper說,努力雖然是美德,但我們不必過度執著於它。
    「美德的目的在於實現良善,其先決條件無非是道德上的努力,但不必強調這種努力為絕對必要。而認知的目的乃在於探尋存在事物之本質,但不必強調費心思考或『心智工作』之努力的必要性。」──p.74
    他告訴我們,大眾想像中勞動世界的勞苦模樣,只是源自於我們拒絕不勞而獲,我們更願意相信我們的美德是經由忍耐與痛苦而來。工作對於大部分人來說,是指可以回饋、服務社會的活動,它具有公共利益的性質。然而哲學家或者學術工作者就不算在內嗎?大眾對他們的回饋能力通常抱持一定程度的疑惑。
    於此,便有了「自由的藝術」與「卑從的藝術」的說法。Pieper在此為〈何謂哲思?〉的討論做了隱晦的鋪陳,他先引阿奎那的定義:「凡是為知識之認知目的而提出的藝術皆稱為自由的藝術,如是經由行動為功利目的而提出的藝術則稱為卑從的藝術。」 (這裡的藝術乃是指一種技藝或具創造性的學問,更接近語源ars的涵義)
    可以這樣說,自由的藝術目的隱隱然,卑從的藝術則泛指那些有明確功利目的的人類活動。「心智工作者」這種說法告訴我們即便思想活動與其形式再高貴也同樣具有功利目的性,不能被拿來放入關於自由的討論。換句話說,無用的形式確實存在,我們不能因為某樣事物說不上有用,進而說它是無用的,所以討論心智工作者的本質沒辦法接近何謂閒暇的答案。
    Pieper之所以為心智工作者撰寫如此多的篇幅是因為太多人對「工作者」的概念過於模糊,好像心智工作輕鬆到可以拿來反駁工作的努力之必要,他意欲擴展我們對工作的想像,同時也是在為哲思找到出路。我們要瞭解一個前提:Pieper在做的事情並非只是探討人類如何抵達閒暇,更是在探討為何哲思總是在閒暇時出現,哲思的運作與如何獲得亦是本書的一大重點(所以才會在中途繞去討論哲學工作)。

    回到獲得閒暇這件事,中世紀對於閒暇的認知是:人之所以會懶惰無所事事,就是因為缺乏閒暇。難道我們很閒是因為我們不閒?乍聽之下十分弔詭的論述,要理解它得先追溯懶惰的定義。
    「以古代的行為觀念來看,懶惰有其特別的意思:人放棄了隨著其自身尊嚴而來的責任,他不想成為上帝要他成為的樣子,換句話說,他不想成為他自己真正的樣子。齊克果(Kierkegaard)曾經這樣說,acedia(懶惰)是一種『軟弱的絕望』,意思也就是說,一個人『絕望地不想做他自己』。」──p.88
    acedia的消極形象估計是由於違反了當時教會鼓勵生產性活動的風氣,不然它的相反意義應當是「一個人全然肯定自身的存在」才對(連帶肯定上帝與整體世界與自身的關係)。懶惰在當時更接近一種負面情緒,若作絕望解,缺乏閒暇當然會讓人絕望地不想做自己。反過來說,一個人若處於閒暇狀態,他便不會落入與自己不協調的境地。
    「首先,對抗工作那種全然活動性質觀念的,就是閒暇的『不活動』觀念,這種觀念強調一種內在的無憂無慮,一種平靜,一種沉默,一種順其自然的無為狀態。」──p.92
    「閒暇因而是一種投入於真實世界中,聽聞、觀看及沉思默想等能力的表現。」──p.92
    「閒暇同時也是一種無法言傳的愉悅狀態,並由此認識這個世界的神祕性格,帶給盲目信仰某種信心,讓事情順其自然發展。在閒暇身上我們會看到『對於形成歷史的生命與本質的片片斷斷之信任』。」──p.93
    Pieper在此二頁對閒暇有大篇幅的詮釋,再引就多了。閒暇最重要的是人必須把自己自工作中抽離,以達到某種收工後默默回看勞動成果的喜悅,是一種和諧的精神狀態,肯定自身也反省自身。而肯定的最高形式便是節日的慶祝活動。節慶透過製造有別於日常生活的情境使人得到休憩、回看收穫的效果,也就是這種特質襯托了閒暇有多麼「不賣力」,讓一般人有了忙碌跟閒暇對立的觀念。
    而節慶的源頭,則可以從崇拜儀式說起,從前中世紀歐洲最熱鬧的幾個節慶通常都伴隨著宗教性質,慶祝更是為了讚美上帝,即便現代生活的商業色彩蓋過了許多宗教元素,仍然不可否認,節慶與禮拜/祭拜神祇有很大的關聯。後人雖創造了更多與神無關的節日,其熱烈程度與人們的熱衷程度卻遠不如帶有宗教、民俗性質的節日來得高,宗教對人類的約束即便沒有絕對的強制力,也還是存在幽微而深遠的影響。
    崇拜儀式如何與閒暇產生關係?Pieper指出崇拜儀式的核心是「犧牲」,獻祭性質的活動代表了一個充滿食物的空間與時間,也因為犧牲不帶有功利性質,它便與工作世界隔離開來了,閒暇因而在無目的的財富盈餘中得以展開,那正是節慶的意義所在,它防止人們成為一個又一個的薛西佛斯。
    Pieper在此章末也有意識到在現代要喚回閒暇觀念有多麼困難,在工作至上價值觀深植人心,宗教對人的影響力亦大不如前的今天,他還是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工作,原來也只是人性的正常發揮,要從根本上否定勞動這件事幾乎不可能,問題只在於人如何看待工作。上面談了這麼多也該知道Pieper並不是在鼓勵離職或換做喜歡的工作,他甚至沒有鼓勵我們一定要試著讓自己處於閒暇的精神狀態(我們不該因為閒暇可以幫助我們恢復精神健康而說那是唯一方法)。他只是意圖讓我們停下。停下來,看看自己沿路走來留下的成果,不必然要大肆狂歡,但要試著去肯定它。

    二、問題出自熟悉之處:與現代生活保持距離

    《閒暇》一書的原文書名副標是"The Basis of Culture"而非僅僅指涉一種精神狀態,第二部分〈何謂哲思?〉正好有一部分在談這件事。這也是我猶豫要不要把第二篇也納入討論範圍的原因之一。
    簡單地說,哲學思索是一種超越工作世界的精神活動,它是要跳脫至宇宙對世界進行全方位本質的觀看,那正是哲學的最高目標:掌握萬物內在的整體秩序。所謂超越工作世界,並非是全然拒絕功利性的生產活動,而是換一種眼光看待原本習以為常的一切,進而引發驚奇感──這種驚奇感通常帶有喜悅與希望的內在結構──這種眼光之所以是超越的,乃是因為它不考慮事物外在的可更動性,它關注的是本質,所以這種眼光是自由的,同時也是理論的。
    今日我們談到學術、學院等字眼,通常也包含了自由不受目的性拘束的意涵,而這些字都是「哲學的」。Pieper認為哲學活動總是沒有盡頭,因為哲學家是那群處在無知與全知之間的人(全知者不會有發現的驚奇),哲學家們相信並且希望驚奇是他們正通往真理的證據,因而能享受「在智慧之路上」的感覺,那些沿路拾起的靈光都是借來的,帶給哲學家無限的想像空間,他們可能一輩子無法到達上帝的境界,但他們想要。這種純粹的想望就是哲學的動力來源。
    哲學活動的超然眼光跟閒暇有著同樣的前置條件,閒暇引發的默觀活動被認為是文化發展的基礎之一,它讓人們有空去思索形而上的問題,並產生新的觀念。這讓我想到了阿岡本說的當代人,那種與時代保持距離的,不合時宜的人,也剛好是最能發現時代潮流謬誤的人,因為當代人懂得回看歷史,他們能於先見且樂於懷舊。這與閒暇的詮釋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如果說現在的潮流正好是功利當道,那麼與資本主義世界保持距離對主體而言是個使自身維持清醒的好方法;閒暇也適用類似的推論,如果工作世界使自身失去主體性,那麼使自己能夠默默地喘口氣當然能夠緩解許多因工作而生的症頭。
    來看看Pieper用無產階級談工作的束縛:
    「這種束縛的來源有許多種,其中之一可能是由於缺乏自主性,因為無產階級乃是『靠工資吃飯的無恆產者,除了工作之外一無所有』,因此,他必須不斷出賣勞力。另一種可能來源則是工作至上此一動力的宰制,無產階級不論有產或無產,由於全然理性的貨物生產乃人類生存的實際需要,他必須不斷投入此一生產活動。第三種束縛方式,其根源可能來自於個人內在的貧乏:無產階級者的生命由於投入工作歷程而得到全然的滿足,他的視野只能及於他狹隘的工作世界,在他看來,由於工作乃是一種深具意義的行為,因此不工作根本就不可能,而且是無法想像。」──p.109
    這大抵就是工作綁架人的真相。尤其第二種跟第三種還會陷入惡性循環,當一個人判斷自己的價值是用工作的報酬多寡時,他便傾向於不相信那些無形之物,更願意信仰那些能化作可見利益的東西,這種人的心靈,很遺憾,難稱得上富足(他們可能連現實財富都不認為有盈餘的可能)。
    Pieper將哲思放在工作世界之外,那就意味著工作的世界裡不存在驚奇,這個推論可能有些武斷,但就我個人的寫作狀況而言,我滿認同純粹勞動的日子裡很難有靈感,若沒有那種審視生活的餘裕,就算有健全的身體與生活作息也少有作品產出(現實是過勞者們的生活甚至沒有健康可言)。哲學上突發奇想的真知灼見,又或者文學求之不得的靈光一閃,都祈求一個日常生活之外的騷動。騷動總是驚人,所以Pieper認為詩人的文思跟哲學家的哲思地位相當,哲學工作者透過閒暇沉思出事象本質驚奇之處,詩人則經由愛、死與新生這類永恆的主題獲得靈感。
    以上,要說閒暇是推動文化發展的要件,好像也不算錯,我們常說某思想家有「創見」,無非是在說他們有更好的視野,有更開闊的觀看方式,當今理論式微,現在看來那種看穿世界結構真相的能力可說是十分難得。
    回來談「綁架」,或者說成為無產階級的意思是:把自己束縛在工作效益的歷程,不論有產或無產。我常說工作害人不淺,也就是事實上我也經常差點陷入那種歷程之中,要說異化也好,忘記如何閒暇也罷,那其實都是在講同一件事。無論用什麼方法詮釋現代勞動伴隨的困境都不是重點,失去觀看本質的能力才是生活的硬傷。上班時偶爾能感受到的痛,往往來自對現實全面的放棄理解。
    然而現在我們幾乎不談如何「對抗」資本主義的結構性壓迫了。要在有生之年看到資本主義的弊病被解決已經不是當前最要緊的問題,相對更適合大眾的是某種自發性的私人實踐。自我的逃逸也是一種對抗,不要求改變結構,至少不要被結構改變,這應是我們能做的,最小的掙扎了。
    「會產生陷在泥淖的錯覺,往往是因為過於信任理所當然的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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