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6/19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擬把疏狂圖一劍《卷二 鋒戰于野》第一章 樓雨溪晴斯各異(二)

晨光滿照,鳥鳴繞樹。
陌桑村之西,丘陵腹地內,依舊是那條隱於林中的溪流,流水不已,逝者不已。
慕無徵獨自坐在溪畔,膝上橫放雛鋒劍,目光隨著溪水起伏不定,思緒幽微。
由於昨夜暴雨緣故,袖珍玲瓏的溪流水量增添不少,卓無豔與慕無徵當日所站位置,此刻已經隱於水中,而清澈溪流原本還能瞧見水底累累亂石,如今也因為溪水挾帶泥沙,褐黃混濁。
慕無徵垂著腦袋,眼神落在水面,卻見不得水底一切,更見不得自身倒影。
距離與卓無豔在此地剖心對談,已經過了十多天了。
這段時間以來,卓無豔沒有再跟慕無徵多說些什麼,也不曾特別干涉他的行動,幾乎可以說是放任了。
畢竟有些事情就是如此,即便說開了、點破了,能不能敞開心房,揭破迷惘,終究是自己的事情,旁人說得再鞭辟入裡,面面俱到,似有大用,實則不然。
卓無豔比誰都清楚徒弟性格,慕無徵必須真真正正直面心障,過程中徬徨也好,深陷也罷,跌跌撞撞,磕磕絆絆,在迷惘中尋求出路,在沉淪中撕扯痛苦,唯有走上這麼一遭,慕無徵才能夠重新握起劍,劍指西南,志向暮雲巔。
若是慕無徵連這一關都不去面對,跨不過去,無法於己真誠,於劍純粹,那麼卓無豔讓他離開陌桑村,也不過是送死而已,談何了結宿願?
慕無徵一手掌心貼著劍身,緩緩滑向劍尖觸,粗糙又冰涼的劍身,稍稍平靜了心中思緒。
答案早在那日前往祠堂,與慕容飛一席談話,便已得出。
即使如此,他仍想是多想一些,沉靜數日,讓自己的心更加平靜,踏出陌桑村之時,持劍的手更加決然。
慕無徵握起劍柄,劍尖斜指天際,不偏不移,正是西南。
隔在遠遠方。
始終置心上。
慕無徵握緊劍柄。
這口劍,確實不只承載了他本身意念。
諸多念想,諸多身影,點點滴滴,皆在劍上,皆在手中。
慕無徵可以困惑,可以為殺人取命一事糾結,卻不能就此停步,就此棄劍不顧。
或許吧,打從繼承《無痕劍》的那一天起,他就不再自由。
而這份不自由,卻是為了往後的大自由而存在。
唯有踏上暮雲之巔,結果《無痕劍》與《蒼雲變》的勝敗,在那之後的人生,才能真正屬於慕無徵。
所以,為了寄託於劍上的念頭,為了未來的那個慕無徵,慕無徵緩緩站起身來,開始邁步前行,卻是不再去追逐溪水源頭,而是沿溪流遠去方向,漸走漸遠,投身籠罩於晨光的樹林。
當慕無徵回到陌桑村,時間已近黃昏。
這一路緣溪前行,因興而起,因興而止,漫無目的,卻是最適合他此間心意……與其坐觀流水遠去,不如起心動念,邁步向前,正如無痕之劍,來去皆不定,劍過了無跡。
慕無徵踏著斜陽,步伐雖緩,卻是步步穩實,就這麼來到磨墨齋前。
門內傳來幾句應答之語,門扉隨即為人了打開來。
門裡門外,四目交接。
雙方並未因對方的出現而流露明顯情緒,仍是在見到對方之後,沉默不語。
「慕哥哥,今日你回來得真早……」
月兒率先打破沉默,只是話才說到一半,就看見了慕無徵握在手中的雛鋒劍,於是再度沉默。
她已經好多天不曾見到慕無徵。
這段時間來,慕無徵早起貪黑,直往祠堂而去,等到回返之時,又是夜深人靜時刻,月兒與他自然難以碰面。之所以會知曉這些事情,還是透過卓無豔告知,否則月兒真不知道慕無徵去了哪裡。
她當然是想去找他的,只是這些想法,終究是被卓無豔拒絕了。
月兒心思縝密,自然知曉其中關竅,所以不曾做些踰矩之事,擾亂慕無徵心神。
慕無徵朝月兒點了點頭,隨即目光越過了她,望向齋內。
「有些事情,我想向師父請教。」
月兒側開身,知道慕無徵並不想要自己在場,於是說道:「那我晚些替你們送晚膳過來。」
說完,月兒匆匆離去。
月兒往村子走了幾步,忽然停下,轉頭看向磨墨齋,可惜門扉已經關上。
她收回目光,埋頭往村子走去。
磨墨齋內,卓無豔看了眼站在門口的徒弟,放下手中毛筆,由於紙上墨跡未乾,便將書冊移往書案一角。
「坐吧。」卓無豔說道。
慕無徵應了句是,來到卓無豔對面坐下,至於手中雛鋒劍則是擱在書案上,兩人之間。
「真是奇特的劍型。」
卓無豔拿起雛鋒劍,仔細打量。
她曾聽慕無徵提起,這雛鋒劍,共一劍柄、六劍刃,是劍居主人秦無端,為兵鐵難承的《無痕劍》,所想出的解決方法,確實有趣。
只是,終歸治標不治本,她察覺劍刃上已有些微破損。
「想通了?」卓無豔問道。
「弟子仍是不明白。」慕無徵直言道,沒有半分猶豫。
殺人取命一事,畢竟不是只有想就可以解決的。
卓無豔沒有立即回答,眼神仍舊望著手中長劍,凝視片刻,這才將劍放在書案的另一角,正好與文房四寶位置相對。
她點了點頭,欣慰說道:「如此也好。」
慕無徵看著師父,不明白自己這種狀態,究竟好在哪裡。
卓無豔似乎察覺了他的想法,笑著說道:「至少你重新拿起了劍。」
「弟子未曾放下過。」慕無徵語氣十分堅決。
太過堅決的說詞,往往是在逼迫自己。
卓無豔沒有說破,仍舊說道:「如此也好。」
這個好,似乎與上個好有所不同?於是慕無徵盯著卓無豔,似乎是想從那張平靜的顏容,尋照找自己想要的答案。
「說吧,你找師父何事?」卓無豔知道慕無徵正在看著她,她也沒有閃避,與徒弟四目交接。
她的視線彷彿望入了徒弟雙眼,讀懂對方心思,說道:「因為越子鉤引起的迷惘,對於取人性命的恐懼……這些都不是你最初決定返回陌桑村的理由吧?」
慕無徵一愣。
他以為自己隱藏得夠好。
卓無豔神情溫和,笑著說道:「如果連這一層都勘不破,不就白白辜負你喊了這麼多年的『師父』?」
慕無徵想想也是,輕輕點頭,算是回答了師父的問題──這確實不是他回返陌桑村的原因。
「師父,我想向妳打聽一個人的下落。」
慕無徵正襟危坐,收斂心緒,一字一句,詳細複誦蘇州城夜裡,牙兒捎來的詩句。
「半生逐名名誤我,問石死生秤上衡。十載封刀前塵夢,方知生涯本無名……如果徒兒未曾記錯,師父曾偶然提起過這人。」
當慕無徵念完第一句時,卓無豔沒有任何反應,可第二句念到一半時,卓無豔忽然發出一聲嘆息,已經明白慕無徵要詢問之人,究竟是誰了。
嘆息過後,第三句已經念完,這時卓無豔已經撫平浮動心緒,不起波瀾,彷彿那聲嘆息不曾存在,就這樣聽完了最後一句詩句。
「師父果真認得此人。」慕無徵說道,握緊了左手。
那是他慣以持劍的手。
卓無豔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反而問道:「這訊息,是那個人給你的?」
不知道為什麼,每個人提起那個人時,都不願意說出那個人的名字,彷彿一說破,那個人就不再是那個人。
「是。」慕無徵沒有隱瞞。
「我以為當年那個人離村後,與你再無接觸。」卓無豔微瞇著眼,陷入回憶之中。
慕無徵確實回答:「是最後一次見面不錯。」
「所以你們始終聯繫未斷?」卓無豔又問道。
「是。」慕無徵說道。
卓無豔沉默了一下,自言自語說道:「是了,路性寒等人的消息,也是他提供給你了……」
「師父認為不妥?」慕無徵並未多想。
卓無豔又搖了搖頭,說道:「我們不知道那個人究竟有何目的,從當年他刻意出現在你我面前,後來更把月兒留下,從此不見蹤跡,他的心思與動機,畢竟無人知曉。」
她還記得那年帶回慕無徵不久,那個人便帶著月兒來到陌桑村,要她履行了賭約。
陌桑村雖說不上隱蔽,卻也不是一名外人想找就能找到,何況那個人見面第一句話,更是直接以卓無豔身分要脅,怎麼不讓她心生提防?
然而,卓無豔再多的想法與盤算,在那個人面前根本毫無作用,不論卓無豔如何旁敲側擊,甚至是以武相逼,也無法從那個人嘴裡得到任何訊息。相反的,從那個人找上卓無豔的第一天起,她便從中得知了許多未曾想過的細節。
或許就在這一來一往之中,那個人慢慢地贏得卓無豔信任,瓦解聳立於兩人之間的城牆,以至於那個人選擇將月兒留下之時,卓無豔終究是沒把想說、想做的事情完成,由月兒留下陪伴徒兒了。
所以直到此時,她忽然提起月兒,慕無徵著實不解。
「師父如有疑問,為何不向月兒打聽那個人消息?」慕無徵坦言道。
卓無豔將那本墨蹟已乾的書冊移至身前,翻向空白一頁,拿起毛筆沾了沾幾乎乾涸的墨水,在白紙上劃上一橫,便有了上下,便有了天地。
她在墨線下方,靠近自己的那一側,寫上自己、慕無徵、月兒、陸華……莫桑村中諸多曾與那個人見過面之人。
人名繁多,很快半頁白紙便給寫滿了。
卓無豔又沾了沾墨水,在墨線之上,靠近慕無徵方向,偌大空白之處,就只寫了一個巨大「溫」字。
「一線之隔,便是我們與那個人的差別。」卓無豔像是要強調那一線之別,筆尖沿著先前劃出的那一橫,再度劃過紙張。
慕無徵看著師父將毛筆擱回硯台,神情仍舊不解。
卓無豔笑道:「不明白嗎?是啊,師父也不明白。」
頓了頓,她接著說道:「或許就是這份不明白,才讓那個人左右了你的方向。」
慕無徵更加不解了。
卓無豔卻沒有深說下去的打算,將話題繞回了慕無徵一開始的問題,道:「半生逐名名誤我,問石死生秤上衡──沒想到只是隻言片語提及,還是讓你留下了印象。」
「師父曾經說過,這人是妳想殺,最後卻未曾殺死之人。」慕無徵想了片刻,說道。
卓無豔點了點頭,「因為當我再次遇見他時,他已經放下了刀。」
慕無徵說道:「他的名字是?」
卓無豔將書冊輕輕闔上,說道:「步無名……也許現在他已經不用這個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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