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27|閱讀時間 ‧ 約 15 分鐘

多羅的希望

    (1)

    多羅是個街友,幾年來一直在首都的西來路上遊蕩,靠撿拾垃圾桶的食物維生。

    生性善良的他,還和一隻流浪貓成了好朋友,有一次餐廳丟出一條只被吃一口的烤魚,多羅正想大快朵頤,這時流浪貓對他叫喚,多羅心一軟,就把整條魚給了貓,看著小花貓吃得歡快,多羅也露出了笑容。

    西來路有很多家餐廳,因為靠近政府辦公區,每當用餐時間,附近政府的大官都會來用餐。

    有一天多羅在附近的垃圾桶撿拾食物時,發現垃圾桶裡有一件餐廳的服務生制服,多羅對它視若珍寶,腦中突然有了一個想法。

    第二天,多羅便穿上那件制服,等在最豪華的那間餐廳外,在大官吃完飯出來時,便諂媚的跑過去幫大官點煙,如果是沒抽菸的人,他就會對他鞠躬哈腰,幫忙開車門。

    多羅心想這麼一來,興許就可以藉此得到大官賞賜的小費。

    一開始多羅沒有得逞,因為還沒等到靠近大官,多羅就被大官身邊的隨扈擋住,不死心的多羅想再往前擠,隨扈便賞了他一記重拳,把他推倒在地。

    因為時局動盪,朝野互不信任,接連發生的好幾起政治暗殺事件,讓隨扈們都繃緊了神經。

    要不是看多羅天生一副傻傻憨憨、牲畜無害的樣子,隨扈早就開槍了。

    第二天、第三天多羅都無功而返,而且制服經過三天的推擠磨損,已經破舊不堪,根本看不出原來制服的樣子了,但是多羅還是很珍惜那件衣服。

    多羅還是沒有放棄希望。

    第四天大官吃完飯出來時,大官旁邊多了一個女人,女人挽著大官的手有說有笑,多羅趁機卯起勁來衝了過去,結果還是一樣被隨扈打了一拳後推走了,多羅跌坐在地,沮喪的歎著氣,轉頭看到餐廳又把食物倒出來,決定放棄這個愚蠢的主意,還是去撿殘羹剩飯比較實在。

    忽然那個女人叫住多羅要他過來,多羅看見那個女人在大官耳邊說悄悄話,然後大官就拉住多羅的手,還親切的給他一個擁抱,隨扈把一疊鈔票恭敬的交給大官,大官再拿給多羅。

    這時鎂光燈此起彼落閃起,多羅成了大官親民愛民的樣板。

    (2)

    多羅一直暗戀一個大他五歲的女同鄉,女同鄉還有一個在外地唸書的女兒。雖然女同鄉的工作是社會最底層的性工作者,但是多羅認為她用自己的身體賺錢,是為了培養她女兒長大成人,反而很敬重她。

    加上自己也很喜歡她女兒,所以常會用自己僅有的一點錢買吃的東西和她們一起吃。

    有一次多羅興高采烈的送東西去的時候,女同鄉正在接客,多羅正進退兩難時,從門縫中和女同鄉四目相對,看到女同鄉無神而絕望的眼神,像一艘在命運江河裡載浮載沉的小船,多羅只能將東西放在房門的台階上,難過的離開。

    多羅拿到了錢,馬上就想到了女同鄉。

    多羅美滋滋的想著:用這一筆錢幫助女同鄉,讓她的女兒去念最好的學校,從此和女同鄉過上好日子。

    還是處男之身的多羅生平沒什麼偉大志向,唯一的希望就是能討房媳婦,生幾個仔,過上有家的生活就心滿意足了。

    多羅想到這裡,高興的想大叫,便往女同鄉家裡跑,向前跑沒幾步,多羅忽然停住了腳步,又跑回去把睡在路邊的流浪貓也一起抱走。

    女同鄉正在接客。

    這次多羅不再退縮了,他用握滿鈔票的手大力的拍著房門,大聲叫道:「警察來臨檢了!警察來臨檢了!」

    床上的恩客嚇得衣衫不整的拔腿就跑,女同鄉責問多羅為什麼要惡作劇,害她賺不到錢。

    多羅握著女同鄉的手,告訴她從此不用再接客了,還把大官給他的錢都掏出來送給女同鄉。

    女同鄉感動的流下淚,因為從來沒有一個男人這麼真心的對待她。

    女同鄉含情脈脈的望著多羅,多羅靦腆的低下了頭,女同鄉抱住了他,熱情的親吻多羅,像是回應多羅的付出一樣,用自己的肉體回報給多羅。

    (3)

    第二天,報紙刊出了大官和多羅的照片,多羅成了西來街的「乞討一哥」,從大官以降,只要來附近吃飯的大官小官,都會賞錢給多羅,甚至還有人專程來賞錢,只希望多羅和他們合照,藉此宣示對長官的效忠。

    附近的街友跛強見狀也想來分一杯羹,常常趁多羅去吃飯、內急去上廁所時,冒牌頂替多羅獲得賞錢。

    為了宣示自己「正宗乞討一哥」的地位,也出於真心感謝大官,他自動自發的用歪歪斜斜的字體在厚紙板上寫了「感謝政府」四個大字,還把從報紙上剪下與大官合照的相片貼上去,自己就端坐在厚紙板前。

    跛強見狀,也只能知難而退,罵罵咧咧的走了。

    女同鄉已經不用再靠接客維生了,她和多羅生活在一起,她還讓女兒喊了多羅爸爸。

    其實女同鄉念的書比多羅多,文化程度也比多羅高,沒有接客後,在多羅上班時,女同鄉就全心當起了家庭主婦,把家裡整理的一塵不染,閒暇時就趣味盎然讀起放在書架上已經很久沒看的書。

    而那隻流浪貓,女同鄉給取名叫做「希望」,因為不用再流浪,小花貓希望不但長胖了,還生了一窩小貓。

    多羅每天朝九晚五,就像上班族一樣的在西來街上班,下班回家後就把賺來的錢交給女同鄉,女同鄉會把錢放入一個鐵盒,再藏到床下的暗格裏。

    然後女同鄉會用嫵媚的眼神看著多羅,再慢慢的脫下自己的衣服,把欲迎還拒的多羅壓在床上,用身體獎勵他一天的辛勞。

    就這樣過了半年。

    一天兩人雲雨之後,女同鄉躺在多羅的胸膛上說,照這種賺錢速度,再過一陣子不但女兒的學費存夠了,還能攥下一筆不少的創業基金。她打算用這筆錢和多羅做個小生意,不然以後女兒嫁人時婆家問起娘家父母出身不好聽。

    多羅想想也對,一個流浪漢出身的爸爸,一個性工作者出身的媽媽,雖然是後天環境造成,但說到底,還真的不光彩。

    而且最近就要選舉了,大官的政黨因為貪污腐敗,被對手政黨攻擊的很厲害,學校裏的老師和學生,還有勞工都出來示威抗議,如果現在這個政府倒台,他這個樣板也沒有搞頭了。

    (4)

    沒想到多羅的擔心竟然成真了。

    而且還提早發生了。

    那天多羅照例扛著感謝政府的紙板去西來街上班,在街口就被警察攔住不讓進入了,多羅看到前面的西來街上都是拒馬和持槍的警察,直覺告訴他出大事了。

    多羅丟掉紙板跑回家,告訴女同鄉這個消息,女同鄉一聽竟然害怕的吐了起來,多羅趕忙要幫女同鄉拍背,女同鄉阻止了他,笑著對他說:「沒事,我只是懷孕了,已經三個月了。」

    他要當爸爸了,但是這孩子來的太不是時候了。

    多羅想笑卻笑不出來,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女同鄉的笑也不像是笑,而是因為想哭卻哭不出來,而只能用笑來掩飾的哭。

    多羅要女同鄉躲在家裡,自己跑去附近打聽消息。

    附近的商家都關上門了,只有一家雜貨鋪半掩著門還有營業。

    多羅假裝要買醬油,順便問一下情形,雜貨鋪的老闆說自己也是剛剛聽說的,反對黨聯合軍方政變,已經推翻了現在的政府。

    老闆說:住這附近的人,大多連夜逃走了,因為有很多大官都住在這一區,有消息說稍後軍政府可能會「掃蕩」這一區,抓走前政府官員和相關人員。

    「不過現在城外交通都封鎖了,就算有錢也買不到車票,只能用走的。」

    多羅心頭一冷,但轉念一想,又不那麼怕了。

    自己又不是大官,而且住的地方是貧民窟,再怎麼掃也不會掃到自己。

    但是想到女同鄉肚子裏懷的自己孩子,還是小心點,但是自己也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於是只好回家和女同鄉商量。

    (5)

    為了女同鄉肚子裏孩子的安全,多羅說:「帶上錢,我們連夜逃走,我會照顧妳的。」

    女同鄉卻不同意,哭著說如果離開這裡,萬一女兒回來,就找不到他們了。

    多羅妥協了,他抱起貓,看著這個家,和女同鄉相視而笑,決定留在這裡。

    隔天多羅又跑去雜貨鋪打聽消息,但是雜貨鋪門窗緊閉,此起彼落的一陣陣槍聲讓多羅嚇得趕緊躲起來。

    多羅伸出頭,看見軍人持槍押解著一群看似是政府官員的人,他們都帶著手銬,排隊從政府辦公大樓走出來。

    其中有一個人想逃跑,往多羅躲藏在方向跑來,於是軍人開槍射擊,只聽到那人一聲哀嚎,便中槍倒在多羅面前。

    多羅死命的跑回家,害怕的抱住女同鄉,直覺告訴他,是時候離開這裡了。

    就在兩人準備要離開這裡時,門口傳來一陣猛烈又急切的敲門聲,兩人趕緊將裝滿錢的鐵盒又藏起來,不知道該不該去應門。

    又是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多羅想說:「生死有命,死就死吧!」

    便走去開門,開門的一瞬間,門外傳來女同鄉女兒的聲音。

    「媽咪!媽咪!是我啊!」

    女同鄉聽到是女兒,連忙向前推開了門,和女兒緊緊抱在一起。

    女兒身邊還站著一個軍人,原來女兒學校的校長也被抓走了。於是大家四處逃難,因為火車停駛,女兒只能徒步走路回家,誰知走著走著卻迷路了,幸好遇到這軍人,軍人的家也在首都,便開車把她送了回來。

    (6)

    一家人終於團聚,之前常常在半夜聽到的槍聲也變少了。多羅決定再到外面探探,看看市面上的情形。

    雜貨鋪還是大門緊閉,多羅便走到往日上班的西來路上,多羅發現之前的拒馬都撤走了,只剩下幾個持槍的軍人站在政府辦公大樓前警戒,還有人陸續從餐廳裡用完餐走出來,街道上也有一些行人。

    市面開始恢復了!

    多羅鬆了一口氣,這時他眼角餘光看到也是街友的跛強,這小子竟然坐在他之前乞討的地盤上,地上放著一個鐵碗,碗裡還有不少錢。

    多羅一氣之下就要上前揍他,但忽然想到那個被他丟棄的感謝政府紙板,沒有那個紙板,就像沒有道具的魔術師,根本沒有辦法表演。

    在路邊茂密的草叢間,多羅找到了那個完好無損的紙板。

    回到家後,多羅一面抽著煙,一面端詳著著紙板,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忽然多羅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說道:「是相片!相片!這合照的相片要撕掉!」

    多羅覺得照片中的大官應該倒台了,如果讓人發現他和前朝大官合照,不但乞討不到錢,搞不好連小命都不保,於是小心翼翼的準備把相片撕下來。

    但是剛要動手,多羅的手又停下來,「萬一大官沒有倒呢?那我不是成了忘恩負義的人?」

    多羅在客廳裡來回踱步,幾分鐘後,他想到一個兩全齊美的方法,便是剪下一張大小相仿的紙,遮住了相片中的大官。

    (這樣子萬一大官又上台了,我再把遮紙撕掉,也算是對得起大官了。)

    這時女同鄉和她女兒從外面回來,兩人有說有笑的十分開心,女同鄉告訴多羅,因為校長被無罪釋放,女兒明天就要回學校了。

    當天晚上一家人總算一起吃上一頓安逸的晚餐,女兒在餐桌上不斷提起那個送她回來的軍人,多羅和女同鄉知道女兒談戀愛了。

    (7)

    中斷了許久的乞討工作,終於要在今天重新開始。

    多羅一早親吻了女同鄉,又摸了摸她的孕肚,背著紙板便往來西路走去。

    跛強果然已經端坐在原本屬於多羅的寶座上。

    見到多羅,跛強先是有些驚訝,他把多羅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嘴角帶著詭異的笑容,便別過了頭,也不搭理多羅。

    多羅被跛強這麼一看,心裏竟有些發虛,不知怎的,竟乖乖的走到了餐廳門口的另一頭去坐了下來。

    接近中午用餐時間了,從政府辦公大樓陸續走出許多人,其中有些人朝著餐廳這邊走來。

    多羅想在人群中找到熟悉的大官面孔,但是他失望了。

    更讓多羅不能置信的是,因為跛強佔據了他的寶座,絕佳的地理位置,讓跛強得到很多賞錢。

    眼看用餐時間一分一秒的就要過去,這樣下去,今天根本賺不到什麼錢。多羅坐不住了,他起身走到跛強面前想要趕走他,跛強也不示弱,和多羅扭打起了。

    就在兩人都打到筋疲力盡時,警察和軍人出現了。因為只是二個流浪漢打架,警察簡單詢問後,叱責了一下兩人便要和軍人離開。

    誰知跛強突然指著多羅大聲說道:「這個人是叛國賊的朋友!我要舉報他!」

    剛要離開的軍警聽到「叛國賊」三個字,突然回頭,像是條件反射似的掏出了槍四處瞄準叫道:

    「誰?誰?叛國賊在哪?」

    「他是叛國賊的朋友!」跛強冷冷一笑的指著多羅。

    說完走到多羅剛剛坐著的地方,把紙板拿給為首的軍官看。

    軍官看看相片,又看看多羅,點點頭像是確認照片中的人是多羅無誤。然後發現了相片上遮紙,軍官撕了下來一看,竟然是已經被控叛國,如今逃匿無蹤的前朝大官!

    「抓回去!」軍官命令道。

    (8)

    此時女同鄉的女兒正準備回去學校,在家門前和母親道別後,便坐上了軍人男友的車回去學校了。

    女同鄉才剛進門,一群軍人就衝進了他們家。

    女同鄉呆立在旁邊,看著軍人翻箱倒櫃,當然軍人並不會發現什麼叛國證據,倒是那一個裝了滿滿鈔票的鐵盒成了交代不清的證物。

    女同鄉也被押走了。

    經過情治單位對多羅和女同鄉的隔離審訊後,最終將他們兩人一起審訊。

    情治人員給他們兩人三個選擇:

    一、承認叛國罪,兩人馬上槍斃,搜到的財物全部充公,女同鄉的女兒也會被捕入獄。

    二、承認非法賣淫,女同鄉會入獄,多羅也會被依仲介賣淫入獄,賣淫所得也會充公。

    三、承認幫叛國賊藏匿金錢,多羅入獄,所藏匿的金錢充公,但是女同鄉可以因不知情無罪獲釋。

    多羅毫不考慮的承認幫叛國賊藏匿金錢,隨即被逮捕入獄。

    女同鄉感激的看著多羅,她知道多羅這樣作做是為了救她,更是為了她女兒,和肚子裡的小孩。

    (9)

    三年後。

    多羅站在監獄外,今天他出獄了。

    他沒有通知女同鄉,雖然三年來他每一天都祈求自己能早日出獄和女同鄉團聚,但真的走出監獄,他又卻步了。

    多羅不敢想像,如果他們的小孩看到他,又會是什麼反應。

    搖搖頭,多羅下意識的又走到西來路上,那個他再熟悉不過的地方。

    他不安的往餐廳方向看去,搜尋著他的寶座位置,他還懷抱一絲希望,如果寶座還在,他或許還有東山再去的可能。

    結果他看到了跛強!

    跛強比以前更胖了,氣色也變好了,這時有個他不認識的大官從餐廳走出來,和藹可親的和跛強合照,還賞給了他一疊鈔票。

    「感謝政府,我偉大的政府!」

    跛強忘情而投入的舉起雙手高喊著,配合鏡頭的方向移動角度方便記者拍攝,活脫就是個出色的話劇演員。

    多羅像一個被擊倒的拳擊手,雙手緊緊的握拳,卻再也使不上力。

    失落的多羅不知不覺的走回到了家門前,他忍不住用藏在盆栽下的鑰匙開了門進去,卻發現女同鄉又接客了!

    憤怒的他再也忍不住,打開房門衝上去要打恩客,但下一秒他縮手了,他意識到自己的手中沒有錢,他已經是個一無所有的人。

    女同鄉安撫著生氣的恩客,繼續未完成的性交易。

    送走恩客後,兩人安靜的面對面坐在客廳的桌子,多羅低者頭,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

    「我們的孩子呢?」

    「沒有了,孩子沒有了。」女同鄉說。

    三年前多羅入獄,為了生計和女兒的學費,女同鄉只好懷著身孕重操舊業,卻因此動了胎氣流產。

    而唸書的女兒,和那個軍人男友也準備要在女兒畢業後結婚,女兒告訴女同鄉,軍人男友的家庭很保守,不希望媳婦家有犯罪前科的人。

    多羅明白了。

    他慢慢站起來,還是一樣低者頭,靜靜的走出家門。

    他多麼希望女同鄉會叫住他,但是並沒有。

    叫住他的是那隻叫做「希望」的小花貓,多羅彎腰抱起了希望,消失在昏暗的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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