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於 2024/02/02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风尘三侠1.1

李和尚不是和尚,但身邊的幾個酒肉朋友總是“和尚,和尚”的喚他,因此旁人對其身份很疑惑。

李和尚在縣衙剃了光頭後,為了果腹曾有段時間就假扮僧人在各處混吃混喝。換下書生服,披上僧袍,但酒肉不離口,他的身份在旁人眼裡就更加可疑。

在李和尚扮演和尚之前,他就是個普通的讀書人。大隋的讀書人很少有學理科的,一百個讀書人裡都拎不出一個,李和尚卻是其中之一。那時他成天做夢,想進縣衙混個閒職,可當時大隋的人沒有意識到理科的重要性,縣衙這種地方壓根不要理科生。這導致李和尚對理科失去興趣,最後從了文。

去年的考試他中了榜一,本是個喜事,結果面試時因為縣令認為他“面目可憎”而未被錄取,由喜變悲,人因此陷入一種精神癲狂的狀態。他時常照鏡子審視自己:一張普通不過的臉。沒有刀疤痘痕,揚眉時有川字的抬頭紋,下巴冒著沒工夫打理的短鬍鬚。論不上玉樹臨風,可不至於淪落到縣令口中的“面目可憎”。他疑心是自己稀少的髮量使縣令有這種感觀。李和尚同大部分理科生一樣,解不出題的時候,總得刺激一下神經,讓大腦活躍起來。有的理科生喜歡抖腿,結果患上骨質疏鬆;有的喜歡舔筆尖,搞得舌頭都成了黑色,每次進考場就把考官嚇得不輕,以為此人中了毒;李和尚則喜歡撓頭,一遇到難題,頭皮就火熱起來,大概是頭顱裡腦子動得厲害。頭皮一熱,他就喜歡撓,一撓就掉頭髮,久而久之頭髮就少了很多。後來他想,這大概也是年輕時對理科失去興趣的原因。 

李和尚努力學習,誠懇做事,誠信為人,活到現在一件壞事都沒幹過(也不知在要求寫真人真事的小作文裡編故事算不算),如今想去縣衙工作,考了榜一卻因為“面目可憎”不能就職,這算哪門子事!他想起縣令肥頭大耳的模樣,怒火中燒,自己這張使他感到“面目可憎”的臉,可比他耐看呢。

這樣想著,李和尚的頭皮變得火熱起來。前所未有的火熱,還有點刺癢,非撓不可的程度。他用慣用的左手去撓,先是左邊,然後慢慢撓到右邊,但是效果不大。撓左邊的時候,右邊就癢得更厲害,換邊亦然。若是平常解數學題,頂多撓撓頭頂上的頭皮,抓下來一兩把頭髮,火熱也就止住,問題的答案也能隨之得出。這說明被縣令說“面目可憎”而不能進縣衙做事與解數學題本質上是不同的,數學題基本上都有解,但這事沒有解(至少發生在李和尚頭上是沒有解的)。所以李和尚使上雙手撓也無濟於事,至多是多掉了些頭髮,最後不但頭皮的火熱沒有消解,雙手甚至染上這種熱毒。大隋朝那時不像現在,隨隨便便能弄到冰塊,也就是說李和尚不能冷敷緩解那些火熱與刺癢。但他也不覺得有多難受,只是一個勁思考,好像思維在這些症狀下變得敏捷,隨後他得出一個結論——人的手裡可能藏著腦子。他思考數學題的時候,因為腦子動得厲害,所以頭皮會變得火熱,而消解的方式就是用手撓。手會變得火熱,也應該是裡面的腦子動得厲害,但不能用手撓手來緩解,這就解釋了為什麼人因為什麼問題爭論起來時,會發生毆打對方的情況。為了說服對方,全身的腦子都動了起來,所以手的火熱需要借對方的肉體來消解。

李和尚對這個思考結果很滿意,但使他雙手火熱刺癢的罪魁禍首卻不在現場,也就是說他不能借縣令的肉體來消解此時雙手的火熱與刺癢。(事實上就算縣令在現場,李和尚也不會去借他的肉體,借的後果多是挨板子,而李和尚不喜歡挨板子)。於是他就另得到一個解,這讓他有種“不愧是理科生”的自豪,但當時的他不知道的是,聰明人總會被自己的聰明坑害。也就是說,最後他還是捱了板子。

那時大隋朝的主流通訊方式是飛鴿傳書,官府破費在每家每戶房前都立一根竹竿,上修一個鴿巢,供來往的鴿子歇腳——據說連居無定所的流浪漢都被分配了這樣一個鴿巢,五人一組,修在出城官道兩側,修得整齊氣派,整條路頗有現在城鎮迎賓大道的味道。只是迎賓大道一直髮揮作用,這些來自朝廷對貧困人民的關愛鮮有人關注。李和尚想,這些關愛還不如白麵饅頭來得實在。

大隋的飛鴿傳書還有漂流瓶的功能。負責管理信鴿的大隋通訊部訓了一種找不著家,但能尋著鴿巢行動的鴿子。於是那些自覺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卻不得賞識的文人騷客,就把心裡的苦悶大作文章,然後將之隨鴿遠放。(據說這種鴿子不會在方圓五里內落腳,所以沒有被鄰居熟人知曉恥笑的顧慮)

李和尚雙手的火熱與刺癢,得不到縣令肉體的消解,只好退而求次,變成對其“口誅筆伐”。又因為是手裡的腦子動的厲害,重點落在“筆伐”上。李和尚學理出身,從文後悟性不差,文章常常揮筆立就。只一個時辰,痛罵縣令的文章,洋洋灑灑寫了百餘頁,手上的火熱就此消減一半——另一半大概會在予鴿遠放時消解。寫完李和尚才意識到,要將這一疊信紙捆在一隻信鴿上,是對它的壓榨。壓榨這事是朝廷和領導上的專利,李和尚不想侵權,遂多買了幾隻大隋通訊部特訓的鴿子,將這百餘頁肺腑之言系在鴿腳上,深夜放飛。

在李和尚看來,這是一個完美的解——縣令沒捱上打,但手裡的腦子不再躁動,自己的屁股還免受皮肉之苦,簡直美事一樁。只可惜這裡李和尚就犯了一個天底下文人常犯的錯誤,過於信任自己的智慧,而低估他人的智慧,何況這個“他人”還是領導上。領導上早就料想到有人會利用飛鴿傳書發佈違法亂紀的言論,於是命令通訊部的人賣鴿子時,要偷偷將買鴿人的個人號碼(就像現在的身份證號)用顏料寫在信鴿的胳肢窩。用字極小,李和尚當初以解數學題的謹慎反覆檢查,也未發現的程度。結果可想而知。有的人收到這些信,恨不能結識這位不畏強權的英傑,有的人啟信一瞧,看見什麼“不視學識,以貌取人,非人哉,比者甚如一犬。”心裡大驚,縣令雖小,也還是領導上,豈容黃口小兒辱罵。於是連夜向縣令舉報。縣令差人查看信鴿的胳肢窩,排查個人號碼,個人號碼連著住址,李和尚當即被抓獲,獲罪一條:辱罵縣官,有辱風氣。其實大隋的刑律上沒有這條,縣令作為領導上,被以下犯上心裡很不舒服,所以也要讓李和尚不舒服。於是就隨口安了罪名,處髡刑外加杖刑五十。李和尚沒學過大隋的刑律,也不知到底有沒有這罪名,僅是替屁股感到委屈,手欠的債,居然要屁股來還。

屁股挨板子在大隋朝是件很嚴肅的事。從古至今,嚴肅的事處理起來都比較麻煩,需要走流程。例如這次,首先要調出李和尚的檔案,把捱打的因由記錄清楚,又因為辱了縣令名聲,他還需寫致歉文書,悔過書等文稿,最後擇定良日,才可以招待屁股。

結果進行第一個步驟時就出了問題。負責管理檔案的老頭說找不到李和尚的檔案——這樣描述不太嚴謹,準確來說他找到一份吻合李和尚個人號碼的檔案,但名字對不上,那份檔案的主人叫李靖。檔案不完全吻合的結果,多是派人調查,後續待辦,也就是說屁股挨板子這事一時半會成不了。但縣令一口咬定這檔案是李和尚的。李和尚大喊冤枉:我的名字雖然俗氣了點,好歹用了二十餘載,怎地變成了李靖,您決計是看走了眼!縣令差老頭捧讀檔案,從李靖家居何處到最近考試落第,與李和尚的經歷背景一一吻合,加之個人號碼無誤,李和尚百口莫辯,就這麼稀裡糊塗被改了名。縣令當即說,擇日不如撞日,令衙役招待了李和尚的屁股。

這件事在李和尚的認知裡很不合情理。縣令是個老混蛋,卻不能寫他是個混蛋,寫了要遭人舉報,甚至還得在致歉文書里美言縣令幾句;自己明明叫李和尚,檔案卻被某人改了名叫李靖。為此,屁股捱了一頓板子。那些衙役個個精力充沛,像是廟裡撞晚鐘的和尚,正愁吃飽了沒地撒力氣,一寸厚的毛竹板,痛痛快快打在屁股上,拉去屠宰場的豬都沒屁股叫得響。不過李和尚也算是個奇人,別人吃痛掉眼淚,他吃痛卻流口水,光著屁股伏在縣衙大堂中間,一面想著雖被人更了名好歹未被改姓,一面聽著屁股嚎叫流口水;使得揮杖的幾個衙役面面相覷,最後興致缺缺。打別人板子這事就是這樣,捱打的人怎麼痛怎麼來,打得哭鬧求饒就得到了揮板子的意義,相反,捱打的人不哭不鬧不求饒,揮板子就沒什麼意義。

託衙役興致缺缺的福,李和尚屁股少捱了十板子,恢復週期從三個星期縮短成了兩個半,少受苦了好幾天。李和尚後來跑去當假和尚騙吃騙喝的時候,老是想起這件事,因為這是他人生中發生的第一件不合情理的事情。當時他以為這是唯一一件,後來才知道這種不合情理的事時有發生,跟舉報寫匿名信罵縣令一樣,有人寫就有人舉報。這事李和尚始終沒想明白,有些人跟你八竿子打不著,卻能影響你,害你苦一陣子,甚至苦一輩子。

李和尚比較幸運,遇上這種不合情理的事情比較晚,心智已經成熟有自己的解決辦法。我遇上不合情理的事的時候,就早太多了,那會我才一個小學生。有一次我拿了市級比賽裡的繪畫一等獎,還沒來得及編獲獎感言,獲獎資格就被取消了,說是我書法也拿了獎。熟知我的人都知曉,畫東西我拿手,寫字我就極不在行,寫出的字能被人認清就算寫了好字,於是被人舉報假賽。你說我連書法稿件都沒寫,何談拿獎?好在不止大隋朝,連大清都完了,我得以保全屁股,沒讓它受苦。只是這裡又出現不合情理的地方,大隋朝裡會發生的事,如今也還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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