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17|閱讀時間 ‧ 約 24 分鐘

(舊衣)


    老家是父親北上創業有成後新蓋的一棟建築,原本住在對街,百年大樹底下,神明冥冥之中庇佑賜福,兄弟姊妹逐日長大。還記得初中時期,每逢下雨,匯集的雨水,總會沿著樹幹淅瀝而下。躺臥在榻榻米上傾聽嘩啦雨聲,母親忙碌進出,點燃爐內柴火,灰白煤煙常嗆得母親咳嗽連連。我自睡夢中醒來,窗玻外天色烏陰,短垣上已現微白亮光。母親已將蛋花稀粥置於桌前,陣雨滴落,劈啪作響,我背著書包,走入雨幕,母親在門後探首,一盞暈黃燈火,在大樹下熒熒發亮。

    老家原本是一間瓦房,住了幾年,父親加以翻新,成為一棟四樓的透天屋厝。婚後大哥住在四樓,我住三樓,二樓是客廳,其中隔間均為黃褐色的三合木板。歲月匆匆,漸已剝落損壞,爾後相繼搬離老家,故居只剩兩老孤守,捨不得離開奠基創業的老家?還是對陌生環境,心懷畏懼,難以適應?就這樣子五十年了,父親母親也已垂垂老矣。

    搬離故居後,有些衣物仍然留存櫥櫃,天暖陽光岀現,烈日烘曬,父親總是上樓打開櫥櫃,讓衣服透氣通風,以免潮霉。今晨天色灰黑,室內溫度二十,心想應該不會寒涼,身著長袖襯衫,加件淡黃外套,就匆匆搭車返回基隆。陽光始終沒有露臉,出了車站,微涼晨風撲面,但也說不上寒冷。父親蜷縮在木椅上,斜倚瞌睡,電視囂響,我按低音量。母親自房間走了出來,看我衣衫單薄,頻頻問說,是否要多穿衣服?關上大門的屋內,涼風不入,不覺寒冷。「還好啦,穿這兩件衣服,在室內、車上也不覺寒冷。」

    午後到二樓客廳休息,空蕩蕩的室內,只存沙發和書櫃。滿櫥書香,盡是青春的回憶。婚後忙於謀食他鄉,書籍漸遭冷落,父親不捨地時常擦拭,將書冊歸位上架。泛黃的書頁,隱藏舊時的記憶,也蘊含父親的殷殷期盼。書籍概括醫藥專業,散文小說,父親雖然不曾翻閱,但他總是抽空整理。窗明几淨,但是子女卻相繼離巢而去,只留滿櫥書冊、伴留父親緬懷曾經擁有的過往歲月。

    水流沖洗聲驚醒午睡中的我,趕忙走下一樓,母親拿著一件褪色的外套。「怕吵到你,剛才我輕輕上樓,到三樓去拿件衣服,你試穿看看合不合身?」。那是一件二十年前的布質外套,過時且窄小,一看就知道不宜再穿。「我好久沒有上樓去了,最近吃了你拿的痠痛藥,腳部有比較好,就上樓去找衣服。」,母親神情愉快地說。我拗不過母親一再地催促,勉強穿上外套,猶如馬戲團內,猴仔身上短了半截的上衣,狀甚滑稽,外傭看了不禁噗哧一笑。「太小了,不能穿了。」,「丟了吧,以免塞得滿櫥滿櫃。」雙親勤儉持家,有些東西捨不得丟棄,大弟前些日子整理打包三大袋,準備資源回收,母親不捨,又東挑西揀,仍舊放回原處。

    母親前年突遭車禍,腿骨呈現裂縫,折騰三月,諸多不便,爾後健康每況愈下,時常出入醫院。大包小包的藥物,放置櫃內,每當我回家,就拿出要我辨識說明,神經內科、眼科、骨科,林林總總不下十種。加上白內障手術後,頭昏視茫,屢屢唉聲嘆氣,子女常侍左右,稍減孤寂哀傷。老樹年年開花,果實墜落雨遮,啪搭一聲,公車緩緩沿著市街駛離,巷陌寂寥,老成凋謝,說不盡的鄉閭舊事。

    春分過後,時雨時晴,天氣多變,難以捉摸。滿櫥衣物,閒置老屋,舊時的成長記憶,蟄藏在昏暗的屋內,空蕩的樓層,少了喧吵的聲響,屋內寂寂,只剩春陽偶爾入內窺探。我掩上門戶,走向對街,回首卻見母親微僂的身影,在玻璃門後揮搖手臂,注視我由蹣跚學步,冒雨通學,攜孥伴妻,而今齒危髮禿,緩慢離去的背影,沿著街道,消失在纜線凌亂,潮霉濕漉的巷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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