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回顧:人類對樹木的砍伐正式開始,還以為是來幫忙的靈部,沒想到打著要殲滅所有魂體的算盤,地公無力阻止,只能看著魂體們一個個消亡,現場宛如煉獄……
人界正中午,太陽掛山頭,實體破敗的血脈滲入土壤,悶熱空氣瀰漫著剛攪翻過土地生靈的腥,那是泥血味,諷刺的是在人類聞來卻是草木香。
「趕快把這些清走,擋住路了!」開車經過的山區住戶對掉落一地的斷木很不耐煩。
靈部支援隊離開了,其他前來協助的靈妖也離開了,現場只剩負責善後工作的靈部除擾員,以及頹廢倒坐在地的初九公,還有站在旁不發一語的老爺及果仁。
不出意料,人類所說的「修樹」終究是「砍伐」。曾經林木蔥鬱,現在放眼望去是整片的光禿窘困。
靈部確實做到善後,為這些傷樹預先安排了來接替的新魂體好即時復生,確保這些樹木不至於枯萎,因為得有新魂那舊樹才能繼續生長。
新魂體們吱吱喳喳適應著還不習慣的新實體,初九公這時是該上前安撫大家,但他卻沒了力氣。
「我就是個派駐人界的老頭,平時管管靈妖還行,人間事我是不能插手的。」初九公像是在對誰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前一百年我就是每天巡地,確保山頭的靈妖不惹事,然後看看物魂狀況,碰到躲進人類庭院或房裡的靈妖就去把他們揪出來。」
「做好本分工作,這日子過得也清閒,別去管麻煩事就不會有事。只是這山頭畢竟住了不少人,看他們從小到大、到老、到離開,再看他們的下一代成長起來,見多了悲歡離合,處久了就有感情,雖然人類不知道有我這老頭在,也不像靈妖能跟我說上幾句話,但他們卻跟靈妖和物魂一樣,成了我這老頭子把每天過下去的『日子』。」
「再往後幾百年,我巡的範圍越來越大。下雨天誰家衣服忘了收?誰家爐子火忘了關?誰躺在沙發上睡著沒蓋被?誰錯過吃藥時間?這些我都巡,然後想法子提醒人。」
「守不能干預人界事的分寸,在大熱天幫忙吹風,請樹替走過的人遮蔭,讓花在沮喪的人腳邊綻放,讓鳥群適時鳴唱……我不偏頗靈妖、物魂或人類,人有自己的現實要承擔,但如果小小一件事既不會損害誰又能讓大家都開心,我就加減做。」
「日子是由一件件小事累積,如果這些小事多半是好事,成就的便是好日子,我想為人類促成好日子,可惜他們不懂這道理,總想著要去搶大的並輕視在手中的小,然後抱怨日子不好。」
「覺得是命運虧待自己,覺得社會對自己不公平,覺得總是自己在付出……抱怨的人類沒有注意到自己總是承接著這世界的善意,然後剝削著那些無法還擊的弱小。天底下有哪一棵樹該生長在人周遭?哪滴雨水該落下為人所用?沒有。可惜人類就是沒想明白。」
就在初九公自顧自地說著時,人類開著一輛輛卡車進來,粗魯地將斷樹草木搬上車,同時間不知從哪冒出幾名住戶,像是約好要共同來抗議似地,圍著主事者非常不滿:「我家旁邊那幾棵樹長那麼大你們怎麼沒砍?樹根竄進我家怎麼辦?有損失你們負責嗎?」
「我家門口的樹葉子越長越多,現在白天鳥都會飛到上面,拉的屎就掉進我家院子,髒死了!給我把那棵樹移走!不然就砍掉!」
「這裡的樹只長葉子好醜,我們住在這又不是沒付錢,怎麼不種會開花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句,說出口的全是「我要」跟「我應該得到」。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人類變得如此貪婪?眼中只剩自己?」
初九公嘆氣。「砍在這座山頭的刀有無數次,今天之後的來年也會繼續落刀,要到什麼時候人才會知道砍去的不是跟自己無關的東西,而是善意、是餽贈?但凡人在刀落的瞬間曾心懷敬畏或歉意,不把這些早於他們存在的萬物當成是該清除的妨礙,那麼這些曾為人類貢獻過的萬物也就能不帶恨地離開,這點尊敬,是人類該要有也必須有的。」
想停棲的鳥在光禿的樹群中找不到安全的暫歇點後,振翅再往前飛。
「妳看,連讓鳥有個休息的地方都不允許,還有什麼是我保得住的?」
「不是我愛偷懶總去找老爺泡茶,是人類不值得我再做分內之外的事。人自詡為頂巔,輕藐著萬物的付出,自然要承受『失去那些為他們所無視的萬物的幫助』的結果。天災人禍怎樣都好,一個個唯我獨尊殺氣騰騰也行,充斥於世的不幸應人的感召而現。」
初九公站起身,往樹叢移動。
「靈部大概以為只要有魂體,實體就能持續生長,就跟人類一樣,覺得樹這種東西韌命,一定會再長。」
「我以前也這麼認為。」
「當了那麼久的地公,我每天還是在學習,跟誰學?」初九公輕拍眼前因受損嚴重而魂體消亡的樹。「跟他們學。」
「這些沒補上魂體的樹已經是死了。那些補上的,樹體如果受傷過重沒能趕上新魂體的生長速度,也會死,那過程對新魂體是折磨,就像大腳踩著小鞋走尖石頭路。」
「沒有樹體就支撐不了花草鳥獸的實體生長,當他們的魂體跟著消亡時,這片土地就會沒有生氣。」
「土地一死,人也會死,先是心死,再來就是肉體死亡。」
「人就算不死,就算沒有形成毒穢,這場災難對人的靈擾在短時間內也消弭不了,靈部只能控制影響程度,頂多讓人不去犯嚴重罪行,但居住在這的人們無法避免會染上邪思惡想,糾紛爭吵將是常態,短則幾十年,長則幾代人。」
「人一但心惡行惡,萬物則自動趨避,水源枯竭而寸草難生,食腐靈妖被吸引過來,到那時土地看似活的也形同死亡。」
「土地一死,人也會死。土地一死,人也會死。……」不斷重複念著的初九公像是想通了什麼,突然拍掌大笑:「也許這就是人類想要的結果!也是靈界想要的結果!」
心中有很多話想問:初九公,你是不是很傷心?你會氣人類嗎?還是氣靈部?但果仁不敢開口,只是靜靜聽。
初九公只負責監督在人界的靈、妖與物魂,無權過問人界事,但幾百年待下來這裡的每一棵樹、每一朵花他都太熟了,他們是和他同居一片土地的伙伴,是他一路看著長大的晚輩,當他們面臨劫難自己卻無法保護他們時,怎麼可能不懊悔?不愧疚?不自責?
他對人類失望,靈部也讓他失望了。
「地公」這事還應該繼續做下去嗎?他有能力再做下去嗎?
「初九爺爺,馡花姐姐她們去哪了?」小小靦花稚嫩的細聲從下方傳出。
初九公低頭,看到因葉芽纏住自己的鞋而幸運逃過一劫的小小靦花魂,他情緒有些激動。「她、她們……。」
壓著哽咽的苦澀,初九公盡可能讓自己聲音聽上去平穩:「她們都復生了。」
「只有我被留下來?」感應不到舊同伴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充滿不熟悉的新魂體能量,小小靦花直覺是大家都離開了。
因為過於矮小而沒能看清剛才發生的事,這對小小靦花說不定是好事。「我被留下來是因為我很糟糕嗎?」
「妳不糟,只是這次沒排到妳的位。」
「那明年會排到我的位嗎?」聽說復生後的魂體都會變得很厲害,她也想變厲害。
「總有一天會輪到妳。」
「初九爺爺,你要陪我喔!」只剩初九公是她所熟悉的了。
重新整理好情緒後,初九公說:「……好,到時給妳安排個好的復生位。」
「可以回去了。」老爺對果仁說。
臨走前,老爺不忘對初九公喊:「等你來泡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