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5-04|閱讀時間 ‧ 約 26 分鐘

【故事】當代的遺跡

我每天都要花上四十五分鐘,或者更多,我猜想,去明白一件很簡單的事情:那就是「她」已經不會再回到馬勒斯城了。原因很簡單,馬勒斯城儼然已成為了一座只被記載在歷史書上的城市。現在,也就是我寫下這些文字的當下,我和她口中的馬勒斯城成了「舊城第五區。」

 

總共有七座城市如消融雪花般被遺留在過去,它們的名稱消失了,現在則依序被稱作舊城第一至第七區。其實,除了馬勒斯城以外的六座城市,我和她都忘了名字。「舊城第五區」之所以被我們所記下,當然是因為馬勒斯城對我和她有著深刻的意義。我是在馬勒斯城認識她的,雖然我們都不是本地人,但因為各自的原因(我是因為求學,至於她則從來沒有向我提過),第一次見到彼此時我們都已經在馬勒斯城生活了好一陣子。

 

說起馬勒斯城,最讓我們懷念的並不是馬勒斯城中心的德菲倫特大樓。我先來說說德菲倫特大樓對於馬勒斯城的重要性,它是那種一提到某座城市,便會出現在旅遊書或導覽手冊封面的知名景點。雖然馬勒斯城所有居民都不知道德菲倫特大樓究竟是一棟什麼樣的大樓,是辦公大樓?商業大樓?還是普通的住宅?這個問題連土生土長的馬勒斯城居民都不曉得。寫到這裡,我才驚訝地發現一件事,說實話,我從來沒遇過任何一位馬勒斯城居民是出生在馬勒斯城並在這裡長大的。或許有這樣的可能性:連馬勒斯城小學裡的學生們,都是搬家來到這座城市的;至於在馬勒斯城醫院接生的嬰兒,想必不久後,至少在他們懂事之前,都會搬離馬勒斯城。我是這麼猜測的,當然這是無稽之談,不過唯有這麼做,便得以不存在著「土生土長的馬勒斯城居民。」扯遠了,但如果你端看旅遊書,甚至是馬勒斯城官方網站上對德菲倫特大樓的描述,便會發現這些文字都只著重在它那不規則的大門還有其特殊的建材─蒐集來自全國各地的廢棄瓦斯桶─作為建材而築起的一座大樓。德菲倫特大樓那灰色的外牆正是重新切割瓦斯桶所展現的顏色。這一點我也很懷疑,真的有那麼多廢棄瓦斯桶嗎?總之,許多旅客慕名而來參觀這幢建築,但卻沒有半個人走進德菲倫特大樓。拿著旗幟的導遊們會站在德菲倫特大樓門口前對旅客們說著:「德菲倫特大樓主要是由廢棄瓦斯桶做為原料所建築而成。」然後旅客們拿起手中的相機或是手機瘋狂地拍照抑或是合影。至於其他路過的馬勒斯城居民則在心中用著「見怪不怪」的高傲思緒,一副若無其事地路過菲倫特大樓。

 

我和她都不太喜歡,不,應該說馬勒斯城的居民都不太喜歡德菲倫特大樓。因為對生活在馬勒斯城的居民而言,德菲倫特大樓就只是一幢大樓,彷彿回家的路上會經過的一間郵局,會經過無數次但卻僅在需要寄信的時候想起。

 

我和她最喜歡的是馬勒斯城中一口乾涸的水井。也就是前幾段來不及談到,那到了今日,我和她都依然懷念的馬勒斯城一隅。水井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實上,在馬勒斯城經歷現代化建設之前,也就是尚未有自來水管線和蓄水池的一百多年前,住在馬勒斯城的人們都會在自己的住處附近挖水井取水。我記得在居民需要挖水井的時代,馬勒斯城還不叫馬勒斯城,而是拉查倫姆,那是一種名為邦爾語的多式綜合語(Polysynthetic Language)意指:「處處皆有井。」這些井隨著時間乾枯,寂寞地遍布在馬勒斯城中。而在我們住處旁的那座水井,正是我和她第一次吵架的地方。

 

我還記得爭吵是這麼開始的,是因為我說了這樣的一句話:「這裡的每一座水井都長得一模一樣。」她聽完後開始生我的氣,以一種漠然、冷淡的神情看著我。當時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她,我只是把實話說出來,因為在馬勒斯城,這些水井全都用同樣的紅磚砌成一樣的高度,木製的小屋頂和取水用的水桶,還有綁在水桶上的粗麻繩和鏽蝕斑斑的滑輪。我們站在水井邊對視著彼此大概五分鐘後,我知道我們都在等彼此說出下一句話。不過最後她從包包中拿出我們住處的鑰匙,朝水井丟了下去。隨後她說:「這座水井,已經和其它的水井不同了。」我和她都笑了,我們在留有我們鑰匙的水井邊擁抱親吻,在回家的路上,我們去鎖匠鋪用我口袋的鑰匙打了另一副新的鑰匙給她。寫到這裡,我卻突然惶恐地想到,或許在我們第一次爭吵的同時,馬勒斯城的所有水井裡都出現了一把我們過去住處的鑰匙。還有當時我們到底為什麼會約在水井旁相見,我完全想不起來。

 

在宣布馬勒斯城改名為「舊城第五區」的消息宣布的當晚,我和她正在客廳一邊喝著薰衣草茶一邊看著電視。那晚,所有的電視節目都切到了同一個畫面,至少我接連按了遙控器上的幾個號碼,可電視螢幕上都相同地播放著一名站在德菲倫特大樓前的記者畫面,他拿著麥克風告訴大家馬勒斯城從明天起將更名為「舊城第五區。」我和她立刻關上了電視,她將茶杯留在桌上,一言不發地走到了我們的臥室。我把兩個人的茶杯洗乾淨放到架子上,關上客廳的電燈並鎖上大門。當我正準備推開臥室的門,在門邊就已經聽到她的哭泣聲。隔天一早,她便離開了舊城第五區,而我留了下來,這是我們討論了一晚的結果。我猜想她在搭上舊城第五區火車站的第一班列車前,一定在站前的商店買了一封明信片想要寫點甚麼給我,不過最後除了收件地址外什麼都沒寫下,包括她的名字。因為我在她離開後的兩周後,在信箱收到了一張印有德菲倫特大樓照片的觀光明信片,上頭的收件地址被人用紅筆在「馬勒斯城」(我一眼就認出是她的筆跡)上畫了兩槓,並且用很工整的字跡在下方寫著「舊城第五區。」

 

在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昨天,舊城第五區區長決定要拆除所有區內的水井,把它們填平。我不確定我和她會不會因此更想念彼此,又或是隨著水井一一地被填平而淡忘掉對方。

 

水井是屬於拉查倫姆的,她則是馬勒斯城。最後,只剩我被遺留在舊城第五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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