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井的脖子上始終有道勒痕。
靈會隨著時間的增長而逐漸憶起曾經在人界的過往,淵井成靈已經快五十年,該想起來的都想得差不多,唯獨還欠缺某一世的記憶,他只記得一個地址,除此之外他想不起任何事,不過他清楚知道就是從那世開始,往後他的每次輪迴在頸部上總帶有宛如勒痕的胎印。
是誰殺了他嗎?那他到底得罪了誰?
他是自殺嗎?那他為什麼會不想活?
他想知道究竟發生什麼事,於是無數次向靈部申請「記憶調閱」,卻總被各種理由回絕,他越想越不對勁,這其中必定有詐!不然為什麼靈部不敢讓他知道?
他躲在暗處觀察,發現每次三界會議前都會進行空間重整,今年,他成功抓住空間縫闖進人界。既然靈部不讓他知道,他就自己來查,如果真查出有誰害他,他絕不輕饒!
記憶中的那個地址現在是個公園,他整天在那徘迴,沒來由地,每次看到穿制服的女學生他就焦躁不安,特別是當有整群女學生走過時,那嘻嘻哈哈的談笑聲更是讓他惱怒,他對女學生的情緒演變成強烈敵意,頸部勒痕的形成原因似乎不再那麼重要,他改為騷擾女學生。
畢竟他成靈有段時間了,天生靈力也不弱,自然他的靈術有相當程度,比起其他在人界的靈頂多只能鬧個自動開燈或是讓東西掉落的小把戲,他能呈現惡意的方式可就太多了。
偽裝成刮傷的莫名抓痕,趁女學生過馬路時推她向前跌,讓女學生在騎腳踏車時失速……危險性不斷升級,他不再滿足只是短暫的傷害,最近的他覬覦起侵占軀體,這是被嚴格禁止的大惡。
侵占,從攀附在人類身上開始。最初靈只會偶爾抱著或是黏在人身上跟著移動,這時人類沒有任何知覺,隨著時間拉長,被靈攀附的部位會讓人類感到痠痛,這時候如果不趕緊驅靈,靈便會從這個部位滲入人體,像植物扎根般一點一滴將人類軀體變成自己的土壤,人類的軀體容量有限,既然有靈入住,那原先在體內的「人」要不就被壓縮退躲到某個器官或四肢末端,要不就是因為受不了痛苦而逃離自己軀體,如果是後者,要再找回來會很難、很難。
淵井輪流依附於住在鄰近公園一帶的幾個女學生身上,中午是她,晚上是她,半夜再去找她。攀附的部位也各有不同,矮小的女生他就刻意壓在對方肩上讓她肩頸痠痛,瘦弱的女生他就纏在她腰間讓她更食不下噎……說到底,他不是真的想要人類軀體,他只是享受著這些女學生的日漸崩潰跟生活失序,用以發洩他那不知何來的敵意。
人界深夜,公園再待下去也沒人,淵井打算直接前往其中一位女學生家,她被攀附得精神失常,再幾天軀體就能歸他所有。
就在這時候,一位淵井從沒見過的女中學生從他面前經過。
女學生想抄近路,於是繞開環池道而選擇走小橋,淵井不懷好意跟在後,打算等她走到池中央再將她推入池……。
「抓到你了!」在淵井手碰到她背的那瞬間,果仁化身的女中學生用棘角環反手銬住淵井!
大意了!這陣子躲過靈警隊追捕讓淵井鬆懈了警戒,居然沒發現眼前女學生是靈變的陷阱。
「卑鄙!裝成人?靈警隊現在也開始不擇手段了嗎?」淵井還想掙扎,但帶麻醉效果的棘角環就刺得更深,站都站不穩的他只剩那張嘴能罵。
「再卑鄙也沒你卑鄙!傷害無辜人類很了不起喔!」躲在旁邊等待出場時機的果仁,可是把淵井的惡行惡狀看得一清二楚。
打開鎖木罐,辛丑想將淵井盡早裝罐,他就能早點下班。「我們不是靈警隊,所以不受限抓捕規範。」
靈部確實有規定,在非必要狀況下,靈警隊執行勤務時不得偽裝成人,但他們只是辦事處的小員工,這個規範漏洞完全可以鑽。
「哼!那就更卑鄙了!靈部現在連抓我都不敢自己出面嗎?」半隻手已經被吸入鎖木罐中的淵井還在抵抗:「你們跟靈部是一丘之貉,幫著他們為非作歹。」
「誰為非作歹?是你!」
「我不回去!」淵井死命掙扎,變出尖齒把自己的手臂撕咬開。
看淵井一口咬斷了自己左臂,辛丑停下收罐的動作,出手制止他再斷另一隻手。「現在跟我們走算是自首。」
「你們都說我為非作歹了,我還會怕自首不自首的懲罰?」
「想咬就咬。」辛丑收手,不再阻止淵井。「雖然你是靈,但兩支手臂都斷的話就再也接不回去。」
「欸!欸!辛丑你幹什麼啊你?」換果仁出手擋。真讓淵井把另一手咬斷的話,他不就能逃走了嗎?
「初九公只說讓我們『處理』,沒說一定要把他帶回去。」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把他放走?」
「他那樣子要抓他太麻煩,讓靈警隊自己來。」
「那這段期間怎麼辦?他又去害人怎麼辦?」
「如果他兩隻手都咬沒了,體內還有棘角的麻藥,幾天內他連爬都爬不了,做不了什麼事的。」這段期間完全足夠讓靈警隊來把他帶走。
局面演變出乎意料,趁著果仁分神在跟辛丑爭執的空檔,淵井把自己的右臂也咬斷。
淵井是順利脫困了,但……。
如辛丑所推估,站不穩的淵井正面倒地後完全動不了,只能不斷發出怒吼:「啊!啊!啊!啊!」
「這是你自己給自己的懲罰。」辛丑語氣平淡地對著趴地的淵井說著。
將鎖木罐交給果仁,辛丑說:「妳決定,看是要現在裝走?還是通知靈警隊來處理?」他還是老話一句:太麻煩的東西能不碰就不碰。
果仁後知後覺:「所以你剛剛是故意的?害我剛剛還誤會你!」確實!讓這壞蛋自己斷手的結局,比把他好手好腳帶走更適合。
再沒可能的淵井,沒想到用著尖齒咬土掘地,想盡辦法都要拖著自己前進。
看淵井窘迫的模樣,果仁有些同情,問:「你到底為什麼那麼想留在人界?」
淵井不答理果仁,只是一昧咬地做困獸之鬥。
「你是想知道自己脖子上的勒痕怎麼來的吧?」
「你怎麼知道?」淵井與果仁同時看向辛丑。
「在這裡你是找不到答案的。」距離子時靈警隊抵達還有些時間,辛丑用靈釣繩將淵井拉起,然後讓他飄跟在自己後頭朝公園出口走。
「辛丑你要去哪裡?」果仁小跑步跟上。
由辛丑帶路,在走過一座寺廟、兩家醫院,還有無數間拉下鐵門的大小店後,鑽進小巷再穿回馬路,最後停在連排老公寓前。
「對這裡有印象嗎?」辛丑問淵井。
淵井撇過頭。
公寓大門沒關,辛丑上樓梯到二樓,再問:「這裡呢?」
「你煩不煩?要抓我走就趕快抓!」
沒理會淵井,辛丑穿牆進屋並走向位於角落的小孩房,房內的小男孩正熟睡。
辛丑拉起窗繩。「你脖子上的勒痕,答案就在這。」
「胡扯什麼!這裡到底是哪?」
「不信的話,你自己回去『看』。」辛丑敲著牆面。
不只人靈有記憶,物品也有記憶,只是物品是被動地記著發生過的一切。要想知道曾發生的事,除了跟靈部調閱記憶,只要能找到那一世淵井作為人的相關物品,就能夠透過「觸碰」去回溯過往。
「讓我知道你在耍我你就完了!」淵井半信半疑地將自己的頭靠上牆。
一樣是這棟公寓的這間房。當年,這裡也是兒童房,是剛滿三歲的淵井的專屬房間。
盛夏午後,將電風扇踩到最大檔,淵井站上床頭櫃,身後牆面貼滿他畫的機器人,他一手拉起窗簾布捏在胸口當披風,另一手高舉,口中喊:「機器人!出動!」
淵井往床舖跳下。
在想像中,自己是個厲害的機器人,在現實中,他卻踏空從床上摔下,窗簾的拉繩套上他的脖子,明明只要他冷靜下來,明明只要他手撐地把身體支起來,窗繩就不會對他構成任何威脅,但他太緊張了,等曬好衣服的母親發現他時,他已經沒了意識。
他被送到一個有好多床的地方,每張都躺有人,而他躺在轉角靠柱子的那張床上,那地方的地址正是淵井不斷徘徊的公園前身。
從三歲到十三歲再到二十三歲……他眼睛還能眨,但也就只能這樣。
「這是我們這裡的資深院友,他因為被窗簾繩纏住脖子所以變成植物人,大家可以跟他說說話,或是像這樣幫他按摩,幫他動一動關節。」
「他聽得到嗎?」
「他會好嗎?」
「好可憐喔!」
「我們唱歌給你聽!」
他想起來了!總是有一群又一群的年輕女學生被帶來參觀他!他不是動物!但她們把他當動物!
她們對他說話很溫柔,像他的媽媽,但她們為什麼總是來了就走?為什麼沒有誰會再來看他?
「不要用同情的眼神看我啊!」、「我不是動物啊!」、「再來看看我啊!」淵井在心中不斷哭喊著,但他無法說話。
從二十三歲到三十三歲再……在他到不了的四十三歲那年,他被那個本來常會陪他,後來卻很久很久很久才會去看他一次的母親帶了回家。
「……對不起……。」這是流著淚的母親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媽媽,妳頭髮怎麼白了啊!」
「媽媽,妳為什麼哭啊?」
「媽媽!」
「媽媽……。」
「……媽……媽媽。……」
再一個月就四十三歲的他,終究沒能抵達四十三歲。
將淵井的頭從牆面拉開,辛丑說出事實真相:「不是靈部不讓你調閱記憶,是你在結束那一世後,自己發誓說永遠都不要再回憶,靈部只是按照你的意願將你那一世記憶塵封。」按年限,再過五百年就會開封,到那時就算淵井不願意也會自動想起。
淵井癱軟在地,兩眼無神地空望。
「去自首吧。」辛丑示意果仁,讓她把淵井裝進鎖木罐。
想說些什麼,但想到淵井對人的惡行果仁又閉上嘴。
打開鎖木罐,淵井毫不抗拒地被吸入罐中。
果仁封好罐口,這時她反而同情起淵井了。
「他做的壞事是不值得同情的。」辛丑看穿果仁的想法。「準備回靈界。」
拿在手上的鎖木罐沉甸甸,果仁想著:原來,這就是靈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