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的電話鈴聲固執且尖銳響著,我帶著迷濛的睡意接起來。電話那頭傳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說:H死了,上星期三自殺的。我是她的先生,我覺得不管怎樣都要通知你。沒等我開口,就掛了電話。
身邊的妻子問什麼事?我說,打錯電話的。
H是我國中同學的妹妹,我們知道彼此,但似乎沒有交談過。只記得若是在教室走廊相遇,她白皙的臉龐必定泛紅而且垂下頭來,像臉紅的觀音。
當時十五歲的我,如同剛冒出土的筍子一樣健康,每當吹起溫暖的南風就會勃起。但H並沒有讓我騷動不安,因為她輕易地就壓倒了南風,不對,她出色地平息四面八方吹來的風,如如不動,端坐雲端。
像這樣的女孩,為什麼會自殺?為什麼H的先生要通知我她的死訊?而且,「不管怎樣」都要讓我知道,他又是怎麼找到我的?
我努力回想與H的關係,都畢業40多年了,想到的只有臉紅的觀音。我轉身抱著妻子,昏昏睡去。
黎明時分,在做夢與清醒之間,在意識與無意識的交界處,一句話浮現在我的腦際:「如果我又讓你傷心了,一定要讓我知道,我不要你一個人孤獨地傷心。」
這是H對我說過的話。原來我們曾經熱愛彼此,但她也愛著別人。這種互相的撕裂,折磨著我,不論白天黑夜,都讓我身心難以平靜。我曾滿心愛意地想在她雪白的胸前種下草莓,卻被躲開,讓我驚愕;也曾交合時激烈地在她的背後抓出血痕,惹她不悅。我惱恨地說:「就算我讓妳知道又如何?傷心的人是我,不是妳!」她無言以對。
後來,H消失了縱影,床上凌亂的被褥還留有她的體溫,她喜愛的LV圍巾掛在椅背,浴室裡的絲襪半乾。沒有人知道她去哪裏,她像烏賊遁入深海,我失去了她。我開始不相信任何事情,也深深的討厭自己。
那時候,沒有人知道我有多悲傷、多懊悔、多消沉,像跌入暗溝起不來。如果有儀器可以測量悲傷的程度就好了,我就可以每天做記錄,把數字寫下來,像每天量血壓一樣。問題是,有降血壓的藥,但避免/稀釋悲傷的藥尚未發明。
而結果,她竟然死了,自殺死了!
而我呢?仍然期待悲傷藥的發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