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16|閱讀時間 ‧ 約 37 分鐘

LET ME TALK

    2019/4/15

    (看完會更愛德布勞內的一則專訪)


    我是個老實且直白的人,能和你聊聊心裡話。在來曼城之前,我有點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叫做斯特林(Raheem Sterling)的傢伙。我們沒見過面。基於英國媒體對他的評價,我想他會是很難搞的那種人。

    我是這樣想的……
    然而……

    事實上,他人不壞。我經常看報紙說他傲慢,所以我以為他會是個……英國人是怎麼說的來著?

    一個小混帳。這樣說對吧?

    Raheem和我很有緣。我們差不多同期來到曼城,兩人都飽受非議。人們說我是「切爾西的棄子」,Raheem則是「愛顯的傢伙」,他們說他為了錢背棄利物浦。在外界眼中,我們都挺難搞。

    當然你自己讀這些報導的時候,你會說:我?我不難搞啊,媒體真會扯,他們跟我很熟嗎?但說真的,要是今天寫的是其他球員,你還是會被新聞內容牽著走。這是人之常情。

    後來我到了曼城,見到了Raheem本人。訓練後我和他稍微聊了一下,然後我心想著,等等,這人感覺還挺酷的啊?怎麼被媒體寫成這樣?

    說實話,不管是在場上還是場下,我的摯友都不多。我是個非常慢熱的人。不過一段時間後,我和Raheem因為孩子們而拉近了距離。我們的兒子差不多大,兩人經常玩在一起。就這樣,我和Raheem熟絡了起來。我於是發現到,他是多麼聰明、多麼真摯的一個人,和報紙上他的形象截然不同。


    我必須得說:Raheem是我在足壇遇過最謙和有禮的人之一。

    反正後來有一天我們聊到了這檔事,他說:「兄弟,你跟我想得很不一樣。認識你之前,我還以為你會是個很內向、很有疏離感的人,結果你根本超好笑。」

    我說:「我冷面笑匠。」

    他:「夠反差。」

    接著他問我,「那你對我的初印象呢?」

    我說:「你要聽實話嗎?我覺得你會很傲慢!」

    他看著我喊了一句:「老兄!」

    我看向他,講道,「怎樣?你不也以為我會是個怪胎!」

    這件事讓我學到了很多。我親身體會到,足球員真的能和你想像得很不一樣,和他們越熟,你就能發現越多不同之處。

    這道理也應驗在我自己身上。

    我理解為什麼Raheem會以為我是個難相處的人。打從16歲起,我的人生便一直烏雲密布。

    我會和你娓娓道來。但首先你得明白,對我來說,袒露內心是活著最大的難題。足球?我能和你暢談好幾個小時。但要聊我這個人,這可太難了。

    我生來就是這個性子。我相信在讀這篇文章的人中,有人會懂的。

    我打小就是個非常安靜、非常羞澀的人。我沒有PlayStation,親近的同齡人不多。足球就是我溝通的方式,我也只需要這一種語言。場外的我非常內向,可能一個字都不會跟你說。但到了場上,我是澎湃的。

    我知道你們都覺得那個我對D席大喊:「聽我說!(Let me talk!)」的畫面很好笑,不過我小時候可比那還乖張。

    年少的我們……還不明白所謂「被誤會」是怎麼一回事。當然,我是摔了很重的一跤才學會這個道理的。


    我在14歲做了一個決定,它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當時我獲得一個去Genk培訓足球的機會,於是我隻身一人前往比利時的另一端,從那兒回家需要兩小時的車程,但我還是想去。我和父母這麼說。

    問題來了,我連在家鄉都那麼羞怯,更何況我得以一個新來的、說著方言的小孩的身分到Genk生活?理所當然地,我形單影隻。我的生活裡沒有社交,因為我們只在星期日放假,我得回家看望家人。所以我在培訓中心迎來了我一生中最孤單的兩年。

    有些人會說,這才不是一個14歲的小孩該經歷的事。也許你會認為這有點荒唐。

    我只能說,我只有踢起球來,才能將一切拋之腦後。我的所有憂慮、所有情緒,全都在那刻煙消雲散。踢球的時候,萬物都顯得如此美妙。如果上癮是這樣的,那足球就是我的癮。

    我這個人如此簡單,足球就是我的人生。

    去那兒的第一年,我住在中繼屋裡一個很小的房間,裡頭有桌子和水槽。隔年,俱樂部為我這種年輕球員找到了寄宿家庭。我和另外兩位球員搬了進去他們家,讓我更融入一般人的生活。

    大部分時候我還是習慣獨處,但我不認為這有什麼。一年就這麼過了,我學業優秀,足球方面亦然。我不尋釁滋事,沒出任何差錯。

    到了年末,我收拾好行李向寄宿家庭道別。

    他們對我說:「長假後我們再見,祝你暑期愉快。」

    然而,我一回到家中,打開房門就看見我的母親在流淚。我以為是有人去世了還是什麼的,便問她:「怎麼了嗎?」

    接下來母親的回答影響了我的一生。

    她說:「他們不要你了。」

    我不解:「什麼意思?」

    她又說:「寄宿家庭。他們不要你了。」

    於是我問:「什麼?為什麼?」

    她說:「你就是原因。他們怪你太沉默,無法和他們互動。他們說你太『難搞』。」

    我深深震驚了。多丟臉的一件事啊,我想道。那家人從未當面對我說過這些。我總是獨自待在房裡,我們相安無事,明明一切都正步上正軌。道別時他們同我揮手,那麼風平浪靜。也就在那之後,他們向俱樂部致電表示他們不要我了。

    這其實對我的生涯造成了很大的衝擊,因為那時我還並不是什麼巨星,很快地還要被俱樂部視為麻煩人物。管理層和我家長說他們不打算另外花錢替我找下一個寄宿家庭,所以我只好再回到中繼屋住了──還不是好的那種,那裡更像是個給問題兒童住的地方。

    我還記得我是如何看著母親哭泣,是如何抓起球來,跑出門,翻過圍欄的。孩提時期的我常一個人在那道圍欄外踢球。

    這後來成為了我的心結。

    那句「你就是原因。」

    它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中。

    我對牆面踢上了好幾個小時的球,接著忘了是因為什麼,我大聲地講了這麼一句話:「都會好起來的。兩個月內,我會爬上一線隊。怎樣都好,反正我是不會以落魄的模樣回家的,無論如何都不會。」

    暑假後,我回到Genk,當時我才剛升上二隊。說實話就是個無名小卒。但我訓練得幾乎走火入魔。有那麼多情緒在我的體內沸騰。我怒火中燒。

    從那一刻起,我的人生軌跡改變了。星期五我們有場的傍晚的比賽,我被列在替補名單,直到下半場才被換上,而我驚豔了全場。

    一球。

    他們不要你了。

    兩球。

    你太沉默。

    三球。

    難搞的傢伙。

    四球。

    他們不要你了。

    五球。

    誰讓你是「你」呢?

    一個半場,我進了五球。

    那之後,周遭人態度的變化是顯而易見的。兩個月內,我讓一線隊為我騰出了位置。才幾天我就達到了自己立下的目標。然後,想當然的,俱樂部告知我的家人,他們這下願意為我尋找下一個寄宿家庭了。

    在足球界,人們對你的態度如何,取決於你的表現。他們變臉的樣子很有趣。

    某天,之前的那家人親自來到了俱樂部,那個女人找到我,彷彿要說之前的事只是一場天大的誤會。她對我說了一些類似「我們想接你回家!之前只是希望你平日能暫時住在中繼屋,但週末你隨時都能來和我們住的!」之類的話。

    可能我是該一笑置之。但當下的我笑不出來。他們傷我太深,於是我是這麼回應的:「不了。你把我當成垃圾丟了。現在看我踢得好了就想把我撿回去?」

    如果那時候,我能只回一句簡單的「謝謝」就好了。

    這段經歷成為了我前進的動力,可同時不幸地,也化為陰霾壟罩了我很多年。從我還是Genk的小將起,一直到我被簽至切爾西,始終有比利時的小報在寫我是個多難相處的人,他們會把這段寄宿家庭的事也寫進去。
    我確實有時一點就著,尤其是在場上。我習慣把事壓在心裡,然後到了某些時機,它們會一次引爆──我會失控。然後在大概五秒鐘後就又回歸平靜。但我因此也有點被誤會了。我在場上做過的所有舉動都只出自一個理由──我想踢球。


    在切爾西時,我和穆里尼奧(José Mourinho)的關係被外界津津樂道。但事實上,我只和他說過兩次話。當時俱樂部一直有把我租借出去的計畫,所以我2012年去了Werder Bremen,踢了一個賽季的好球。到了下個夏窗,我回到切爾西,有幾個德甲俱樂部對我感興趣。克洛普希望我能去多特,他們的球風也正合我意。

    所以我以為切爾西會放我走。

    結果José私訊我說:「你留隊了。我希望你能成為我們隊伍的一員。」

    於是我想,好,真不錯,我是他計畫的一員。

    賽季前,前景看上去一片大好。賽季初四場比賽我首發了兩場,於是我想我踢得還不錯。不算出彩,但還不賴。沒想到那四場比賽不是開始,而是結束。我被按在替補席,再也沒有獲得上場的機會。我沒有得到任何解釋,就只是不合他的意了。

    當然,我自己也有點問題。那時我還太稚嫩,尚未掌握以英超球員這個身分過活的要點。我認為大多數球迷並不明白,不被俱樂部看中的球員,在訓練中也會被漠視。某些俱樂部會讓你感覺自己宛若空氣。

    對現在的我而言這不算什麼大事,因為我已經懂得獨自訓練及照顧自己。但對一個21歲的年輕人來說,後果是慘烈的。後來在對陣Swindon Town的盃賽當中,我再次獲得了出場機會,卻沒有保持好體態,我和切爾西的緣分基本就到那了。

    12月,José把我叫過去辦公室,那大概是我人生中第二個重大轉折點。他的面前疊了幾張紙,然後他開口道:「零球一助,健檢十項不合格。」我愣了一分鐘才搞懂他想幹嘛。

    他接著開始讀其他進攻端──Willian, Oscar, Mata, Schürrle──的數據。

    我記得是──五球十助什麼之類的吧。

    José一副等我回應的樣子。於是最終我開口了,「但,他們有些人踢了十五、二十場比賽,而我只踢了三場。所以不能這樣比較吧?是嗎?」

    太詭異了。我們又聊到了租借的事。那陣子Mata也被按替補了一段時間,José便說,「嘛,你知道的,如果Mata走了,那你就能從第六順位升至第五了。」

    我不打算藏藏掖掖,想把一切攤開來說:「我感覺俱樂部不想留我了。我想踢球,你不如把我賣了。」

    我認為José內心是有一絲失望閃過的,但說實話,他應該也理解我有多需要出場時間。於是俱樂部把我賣了,這倒不成問題,切爾西最終賺了兩倍的錢,我在狼堡(Wolfsburg)也過得比以往好多了。


    後來的一切都不同以往。撇除場上因素,我還遇見了我如今的妻子。過去我從未向他人大聲傾訴,對她也不例外。然而,她帶著我成長,學會如何勇敢表達。這段故事講起來很丟臉,說之前我猶豫死了!不過看在我答應了你們要誠實以告的份上,我會說的。總之,挺搞笑的就是了。

    故事的起源是一則推文。當時我還只是個被租去Werder Bremen的球員,推特只有幾千人追蹤。所以我隨便發了點關於比賽的東西,然後被漂亮的一個女孩子點讚了。我朋友注意到她,並對我說,「她看起來人很好,不是嗎?你應該去私訊她,聊些什麼。」

    然後我明確地告訴他,「不了不了不了,別鬧了,沒人喜歡我,他們都覺得我很難懂。她不會回我的。」

    結果我朋友一把抓起我的手機,擅自打好訊息,還拿給我看,問我:「好了啦,就發送看看嘛?」

    我當下大概正尷尬地蜷縮在地板,但不知為何我還是答應了:「好啦,行吧,你傳吧。」

    很離譜對吧?我都是個成熟的足球員了,竟然還沒有勇氣傳封訊息給我現在的妻子。難以置信!

    最萬幸的一件事就是朋友替我傳了那道訊息,而她回復了我。我們藉由文字暢聊了幾個月。我和人認識後就能放得開一點了,所以後來我們進展得很順利。這段際遇如此美麗。她改變了我的大半人生。老實說,我無法想像沒有她的自己會是怎樣的。

    那些給她套上「球員太太(WAGs)」標籤的人們是很可恥的。你得明白我的妻子她,她是我一生中最珍重的人。她為我犧牲了一切,19歲時就同我搬離老家,只為了陪我追夢。我的這整段旅程都有她的影子。她是令我景仰的存在。她牽著我走出陰霾,打開封閉的內心,學著如何跟人相處。她成就萬物。我真心這麼認為。

    2015年,她懷孕了。那個轉會窗上有幾個俱樂部對我感興趣,分別是曼城、大巴黎、拜仁。那期間還挺難熬的,我們在家剛成形時就可能要遷徙異國,我們甚至不知道將落腳何處。

    我個人想來曼城。孔帕尼(Vinny Kompany)傳訊息給我,告訴我俱樂部的計畫如何,說我肯定會很滿意的。我對曼城很有好感,但狼堡陪我度過了很美好的一段時光,我不想對俱樂部不敬。於是我選擇閉嘴直接等結果,真不錯!

    我每天都聽經紀人說,「要談好了。等等。談崩了。要談好了。等等,又談崩了。」這樣的日子大概持續了三個禮拜。

    壓力蔓延到了我的妻子身上。某天早晨,她生了場大病。我們從床上爬了起來,不知該如何是好。我們擔心是胎況出了問題。

    她迎來一陣劇烈的疼痛,甚至開始流血。怎麼會這樣?我們毫無頭緒,只能急忙趕往醫院。我們很擔心這是流產的預兆。那無疑是我人生中最煎熬的時刻。除了坐在那兒以外,你什麼都做不到,那太無助了。一分鐘前你滿腦子都是球隊轉會的時候,不會想到自己的世界會傾覆得如此突然。

    最終,我們的兒子平安無事。謝天謝地。

    我不知道沒了他,我還該怎麼過活。足球帶給我的,遠遠不及我的妻兒。

    那是我人生中第三個轉捩點。我從那時才意識到人生不是只有足球和死亡。也許我過去這23年都僅與足球為伍,然而,我遇見了她,我們一起迎接孩子的到來。我不再形單影隻。我擁有了「家」,並來到曼城。自此開始,一切都步向正軌。


    尤其是第二個賽季,Pep來到曼城執教。他和我高度共鳴。說實話,他對足球的執念甚至比我還深。他是那麼的、那麼的焦慮──未能停息。他承受的心理壓力是所有球員的兩倍。因為他想要的不僅僅是勝利,他渴望造就完美。

    我們的第一次會面,Pep按著我坐下,對我說:「Kevin,聽好了。你可以『輕而易舉』地成為世界前五的球員。前五。這對你來說很容易。」

    我愣住了。但他說得如此堅定,這帶給我強大的信念感。事後我想,這招可太天才了。他不用激將法,逼你為自己正名。他會讓你認為,你必須為了他而證明自己。

    足球大部分時候是環繞著競爭和肅殺之氣的。但Pep的足球卻是極度正向積極的。他會給我們訂定一個幾乎遙不可及的遠大目標。沒錯,他是個戰術大師,這眾所皆知。外人不知道的是他為了追求心中的完美,把自己逼到了什麼程度。


    這賽季我並不順遂。傷病導致我缺席了幾場比賽,這讓我心裡比身體還難受。讓我坐在看台觀賽還不如嚴刑拷打我。我受不了。

    連我妻子都說我不太對勁。我們在一起快七年了,她從來沒看我哭過。即便是在葬禮上,我也沒掉過眼淚。結果這賽季初,我在對陣富勒姆(Fulham)的比賽中,稍微傷到了膝部韌帶。醫生告訴我,接下來這陣子我必須穿著護具。這意味著你連穿內褲都要借助他人幫助,想到這點就已經夠糟的了。更糟糕的是它發生的時間點,剛好在我妻子生下第二胎的隔天。

    其實就在我打視訊過去要和她講這個消息時,她人才剛從醫院回到家。

    我問她:「孩子怎麼樣?一切順利嗎?」

    她說,「一切順利。你哭了?」

    可能我當下眼中閃著淚光吧。

    我說,「是這樣,我有壞消息要說。我的膝蓋又來了。我得穿著護具一陣子。也就是說,妳現在可能要自己照顧三個孩子了。」

    我話說完的當下,真的是當下,我潰堤了,眼淚止不住地流。我不知道自己是為了我們兒子的誕生而情緒激動,還是想到接下來又得缺席更多場比賽而崩潰。可能都有吧。我打的還是視訊,那該死的前置鏡頭就那樣正對著我啜泣的蠢樣。

    我妻子簡直不敢置信。

    她表示,「你在我們婚禮上都沒哭!甚至你兒子出生也沒看你哭!其中一個還是昨天生的呢!」

    我想,這件事詮釋了我這個人是怎樣的。真的。

    婚禮、葬禮、生育?無所謂,我波瀾不驚。

    但你要讓足球遠離我的生活?提都別提。我承受不住的。

    最後我想說,曼城的野心不止在於贏球,他們還想塑造起以某種哲學為中心思想的球風。這就是我們一大清早起床,鑽研於場上細節,把自己逼到臨界值的原因。在場上踢一場簡單的足球,其實是世上最難的一件事情。但滾動的球帶給我生命中最大的歡愉。
    所以無論我們是否企及那遠大的目標,我們所掀起的這波浪潮──都應該要被真正熱愛足球的人珍視。我認為當曼城發揮本事,踢得行雲流水時,那種感覺就像是……那叫什麼來著?人在冥想時會跨入的……?

    涅槃。

    這一切之於我就像涅槃重生。

    我猜我是有點異於常人。我透過足球來表達自身。這就是我的故事。

    謝謝你們給我講述這些的機會。

    謝謝你們聽我說。(Thanks for letting me tal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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