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癬般的深綠蛇身纏繞住金黃色、鈴鐺狀的花朵,代表其血脈來源的麥穗蜷縮在花莖與蛇尾下,彷彿成了壯碩其勢的養分。
這大概是肖恩.葛拉修自從來到南境後,第一次翹掉了晚餐後的祈禱。
他心裡多少有些罪惡感。不過當肖恩端著碗離開大廳、走在通往內庭的長廊上時,與《聖徒記事》相似的情景還是讓他嘴角上揚、步伐也雀躍了起來。
七百年前的巡修士奧恩希爾德,為了解救聖徒福朗加,隻身穿過狹窄陡峭的山路前往顎裂谷。在巡修士高貴的犧牲下,受誣陷決定自證清白的聖徒重拾榮耀,為女神信仰在王國北方的開枝散葉打下了基礎。
如果自己的付出——哪怕要他付出性命——能夠換取格雷的無罪釋放,肖恩絕對不會猶豫半分。
任何在荒野上見識過那道聖光的女神信徒都會願意這麼做。也因此肖恩更無法理解,為何同為虔誠信徒的莫頓大人會指控格雷「行使邪術」、將其押下大牢。
這絕對不可能。這絕對是哪裡搞錯了!然而肖恩即使再怎麼忿忿不平,也知道自己才是那個異類。一邊是信任的長官,一邊是只認識了三天的冒險者,騎士們會選擇相信誰根本不言而喻。
不過話說回來,難道女神不是擁有更高的權威嗎?
當時在大廳裡的騎士似乎被下了封口令,肖恩抓了好幾個人來問都得不到更多情報。他有股衝動想去聖壇前請示。女神如果疼惜祂的愛子,一定會願意顯聖的吧?
他最終沒有這麼做。他試著找到前段路程奉命保護冒險者的德雷克,想知道這位聰明開朗的騎士有什麼看法。
但肖恩一直等到晚禱的鐘聲都快敲響了,也沒在大廳見到想見的人。懷著苦惱與讓內臟都縮起來的焦慮,他吞下最後一口只有微薄肉味的麥粥,拿著空碗起身走向大廳門旁的角落。
負責分配膳食的迪特看起來心不在焉,差點把湯杓也遞給了他。出於關心肖恩隨意問了幾句,卻意外有了收穫。
不知道這位年輕人的消息來源是哪個異想天開的蠢蛋,迪特發揮了他膽小卻喜愛恐怖軼聞的天賦,拼湊出了一個十足充滿陰謀論的妄想。
有人願意聽似乎讓迪特受寵若驚,滔滔不絕地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他。
在迪特口中,格雷從冒險者變成了來自某個暗殺者公會——先不論到底存不存在這種組織——的成員。
這個公會是由某個親近王室的貴族資助,專門幫王室排除異己。德雷克的家族惹怒了厄斯敦大公麾下的領主,於是大公透過關係讓暗殺者毒殺了德雷克的兄長。
後來這個組織打聽出德雷克的下落派格雷追來南境,目的是要斬草除根。
德雷克當眾揭開了格雷的祕密,於是莫頓大人逮捕了格雷。這是不能對外言說的機密,所以才會編造出「行使邪術」的罪名。
迪特說的信誓旦旦,肖恩只能乾笑著要他別告訴任何人他這番蠢話,莫頓大人肯定會奏請大公把他也送進大牢。
看著瞬間噤聲、含淚點頭的年輕人,肖恩只能憐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端著木碗獨自離開大廳。
即使從荒野來到有著堅固城牆的居所,騎士們的伙食也不過就進展到有真正的酒可喝,肉類還是稀少的可憐。
他好想大啖香脆沒有油耗味的培根,以及柔軟蓬鬆、奶香四溢、沒有混著可疑種子的麵包。手上的麥粥用了肉乾去熬過,不至於毫無味道。
但冷掉的粥已經變得像——呃,類似嘔吐物的東西,就算是餓瘋的獵犬也不屑一顧。
他或許該去找些更恰當的食物,一片乳酪也好。但現實不允許,他只能祈禱格雷對食物就跟對魔獸以外的東西一樣沒興趣。
為了趕上祈禱他總是在晚餐後匆匆離去,因此沒有人會質疑他先離席的理由。
月光從塔尖灑下,照在內庭潔白平坦的沙地上恍然有種下雪了的錯覺。冷風穿進長廊掃過他赤裸的脖子,肖恩咬緊牙關戴上兜帽,在晚禱的鐘聲裡下了臺階。
莊嚴有力的鳴響能驅散恐懼、重燃信心。肖恩拿起冰冷的護符在額頭與唇上輕點,喃喃低語著歉意與謝意。
女神會為其子民開拓道路,只要他虔誠祈禱。雖然今天他沒準時跪在聖壇前,不過他是要為女神的信徒解饑,慈愛的女神會原諒他的。
內庭中央塔樓的地下就是中途堡的地牢,肖恩意外地發現門前空無一人。他仰頭看向城牆頂,數個小小的火點在城垛上畫著波浪狀的軌跡,一點都沒有因為入夜而鬆懈。
這可能是陷阱。莫頓大人或許是想趁機揪出可能的奸細。現在想想中途堡的存糧也沒有短缺到會放著還未定罪的嫌疑犯挨餓,他簡直像個發現自己終於有用武之地、輕率而行的幼稚孩童一樣愚蠢。
但他已經踏上了鄂裂谷用斷掉車軸沿崖築起的棧道。肖恩咬了咬牙,抓穩木碗快步走向微開的門。
入口點了燈,依然沒有半個守衛。肖恩扶著低矮的拱門小心翼翼地下了因為濕氣有些滑溜的階梯,進到昏暗陰冷的地牢。
躲在火爐旁打瞌睡的士兵倉皇跳起,腳邊的空碗被他一腳踢到牆邊,發出沉悶但異常響亮的噪音。肖恩比他還緊張,從斗篷下拿出碗和麵包,露出空空如也的側腰,示意他沒帶武器。
「我只是想送食物過來,請不要告訴任何人,拜託你了。」
手忙腳亂半天才摸到劍柄的士兵舔了舔嘴唇,面露游移。
「雖然他是罪犯,但讓女神的信徒挨餓有違信徒應互相幫助的信條。你能理解吧?」
士兵的衣領露出一小節黯淡的銀鍊,讓肖恩微薄的信心增加了不少。年輕士兵瞧了眼他手中的碗和胸前的白花護符,終於點了點頭。
「請別待太久,我可不想挨守衛長罵。願女神的榮光照耀。」
「非常感謝你的諒解,願女神眷顧你。」
肖恩感激地回應,快步向著士兵指著的方向走去。
雖然一切順利,陷阱的可能性卻越來越高了。胸中的不安剛平息又開始升高,他有種正循著某人的計畫一步步行動的感覺。這個某人不用說,就是把一切都看在眼裡的莫頓大人。
比起拷問,隨意的對話更可能從個性古怪的冒險者口裡挖出情報。肖恩想起宅邸裡身兼劍術指導的執事長曾說過,為了讓自己的行動合理,人會傾向認為自己給予幫助的對象是個好人。
他能期待格雷在經歷背叛後,仍願意相信身為騎士團一員的自己嗎?
肖恩懷著忐忑的心情走近牢房,卻差點把手中的食物灑了一地。
低矮陰暗的狹小空間裡,只穿著襯衣的格雷正攀在牆上,光腳抵著石牆縫隙,右手用一個看起來就很痛的姿勢伸出了氣窗。注意到他接近,格雷迅速收起手臂跳回地上,衝著肖恩露出莫名有些諂媚的微笑。
「被你看到啦?我想去確認懷亞特的狀況,但又不想破壞牆壁。這扇窗遠看夠大,近看卻完全不行啊!」
他語帶輕挑,甩著明顯脫臼的手臂晃到欄杆前。左手抓住肩膀用力一扭,右臂就回到了原位。
「我可不是要逃獄喔!嚴格來說還沒經過審判就不算罪犯,只是離開被安置的房間,只是會造成『一點點』動靜。不過騎士團的職權王國獨有,說不定在偉大的莫頓大人心裡嫌疑犯就是罪犯。這只有問本人才知道啦!」
「你不會痛嗎?」
肖恩脫口而出。對方的狀態出乎意料,他以為格雷會因為被誣陷而沮喪,或至少會表現得氣憤不平。但眼前的人與其說是無奈之餘只能嘲諷,更像是把坐牢當成場新奇的冒險。
格雷扶著下巴困惑地歪著頭:「你們怎麼都喜歡問一樣的問題?那個姓哈蒙的騎士也是。」
不等肖恩回應,格雷的視線飄到他手上,眼睛一亮:「那是晚餐?還是消夜?」
「算是晚餐吧!」肖恩想起士兵的請求趕忙遞出碗,然後發現一個大問題:牢房的欄杆間隙根本不夠他把碗塞去。「呃……你等我一下。」
他手忙腳亂地嘗試找到寬度足夠的位置。格雷饒富興致地在旁觀望,完全沒有要出手幫忙的意思——他也幫不上忙。
最後有賴天氣足夠寒冷,還有粥煮的夠久,肖恩在內容物灑出來前順利把碗斜著塞進牢房。
「抱歉只有些粗食。沒有肉,也沒有乳酪,只能請你將就了。」
他發自內心感到愧疚,但格雷只是瞄了他一眼,拿著碗和麵包盤腿而坐。為面格雷感覺壓迫,肖恩也跟著坐下。
「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有得吃就不錯了。真的餓上一晚也不會死人的。」
說著他像生怕把木柄捏碎一樣小心地拔起湯匙,邊驚嘆邊端詳穩穩待在湯匙裡紋絲不動的粥塊,還伸手戳了幾下才放進口裡。
肖恩忍不住發問:「你不怕我下毒嗎?」
「你下毒了嗎?」
格雷嚼著粥,含糊地說道。
「當然沒有。」肖恩立刻嚴正否認。
「那就沒問題啦!」他嚥下口裡的食物,漫不經心拿起麵包。看到切面上一端尖銳的細小種子,又是眼睛一亮。「尤庫?加在麵包裡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他挖出種子對著月亮翻轉,灰褐色的顆粒有著光滑的表面,在月光下微微發亮。看得滿意了格雷才放下手,把種子連同剝下的麵包放進嘴裡。
乾硬的麵包喀拉作響。肖恩拿起腰間的水袋遞過去,因為這似曾相似的場景忍不住笑了出來。格雷似乎也想到了同一件事,彎起嘴角竊笑著接過。
望著格雷無傷的左臉,肖恩確定了他沒認錯人。
深沈不帶其他色澤的黑髮,晴空下湖面般綠中帶藍的眼眸,端正秀麗、難以分辨性別的容貌,以及覆蓋住整張右半臉、看似燙傷的疤痕。
迪特還胡說什麼暗殺者之類的蠢話,只要懷亞特醒來,一切就會真相大白了吧?
肖恩突然有些緊張,他用眼角餘光偷偷瞥了眼牢房門口,確認士兵還蹲在遠遠的火爐邊,便握緊雙拳,深吸了一口氣。
「突然這麼說你可能會覺得我另有企圖。但我能以女神的名義起誓,不管莫頓大人或大公大人會怎麼看待你,我都是站在你這邊的。」
「聽起來就有企圖。」格雷抬起一邊的眉毛,語氣比起疑惑更像是好奇。「我只是救了你一次,這樣值得你背棄騎士的誓言?」
「水之女神的恩澤無處不在,沒有祂的慈悲,任何忠誠都只會是魔獸爪下的塵埃。」
願女神的榮光永世照耀。肖恩在心中默念。他張開眼微笑以對,卻見格雷皺著眉頭,表情有些不自在。
他還很年輕啊!不理解這份榮耀也是可以理解的。神意就是如此無常,飢渴如他只能是平凡的使徒。反而那些不祈求、認份實踐聖典教導的謙遜之士能獲得眷顧。
但肖恩並不忌妒。他放下護符,迎上那對戒備的綠眼。
「不是什麼特別的理由。只是我在派恩跟你有過一面之緣,不想看到認識的人遭受誣陷、孤立無援。」
「你見過我?在派恩?我可一點印象也沒有。」
格雷緩緩放下水袋,聲音低沉,戒心更強了。顯然肖恩剛才的誓言毫無效果。這讓他不禁沮喪,但還是打起精神,重新面對正狠狠瞪著他的格雷。
「你不記得很正常。我是陪騎士團的長官去視察,從城牆上看到你的戰鬥。圍觀的人多到連學院的噴水池邊都擠得水洩不通呢!」
「是那天啊!」格雷垂下肩膀,明顯鬆了口氣。「我真是搞不懂,明明只是場練習戰,怎麼會有這麼多無聊人士跑來看戲……」
「很奇怪嗎?無謀的熱血學生要挑戰經驗豐富的前冒險者兼教官,我可不相信有哪位力圖增進實力的年輕人會想錯過這麼精彩的『教導』。」
「什麼無謀熱血……我可是被逼的。」格雷苦笑。「我剛才真的緊張了一下,要是你說在其他地方見過我,我可能就要考慮該不該讓你活著離開這裡囉!」
說完他戲謔地眨眨眼,示意這是個玩笑。肖恩慶幸他沒在感覺到殺意的瞬間拔腿就跑。他接過格雷遞來的空碗,無奈地說:「我才剛發誓要相信你,別逼我馬上背誓啊!」
「騎士會遵守諾言的,對吧?」格雷掩嘴,發出邪氣的笑聲。
相較肖恩在學院見到的認真學徒,還有前幾日荒野上的瘋狂冒險者,牢房裡的格雷又是另一種面貌。肖恩此時的感受倒不能說是幻滅,而是驚訝更多一點。
「不過我那時就很好奇,法德拉斯家應該在幾十年前就因為疾病滅亡了,你是他們的遠親嗎?」
「世事誰都說不準呢!」格雷兩手一攤,轉頭望向氣窗。「也有可能我是竊佔其名的小偷,吞了巢內的幼禽取而代之。你最好別再深究,不然會像德雷克一樣進退兩難喔!」
「你在說什麼?」肖恩皺眉,卻聽見門口傳來士兵緊張的咳嗽聲。他待得太久了。「等一下!這件事真的和德雷克有關?」
他壓低聲音,格雷仍望著窗外,漫不經心地說道:「懷亞特就麻煩你囉!他醒來知道我被抓了一定一頭霧水。」
士兵咳得更大聲了,還急促地敲著牆壁。肖恩一把抓住欄杆,再一次端詳格雷的容貌,腦海中浮現出迪特剛才的謬論。不,那大概並非全然謬論,只是——
迪特是不是說了毒殺?他感到胃內翻騰,剛才吃下的東西在喉嚨邊鼓動欲出。
如果說到與毒有關的事件,王國貴族們只會想到那個深居谷底——那裡正是法德拉斯家曾經的領地——的新興家族。
苔癬般的深綠蛇身纏繞住金黃色、鈴鐺狀的花朵,代表其血脈來源的麥穗蜷縮在花莖與蛇尾下,彷彿成了壯碩其勢的養分。花朵那形似倒立冠冕的三瓣型態,則被人謠傳這就是邁爾斯特與王室有神秘關聯的隱喻。
邁爾斯特的毒蛇。
驟然鮮明的家徽意象掠過他眼前,肖恩感覺喉嚨像是被扼住,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唉……莫頓大人他明明不會罷休,我在做什麼呢……」
格雷背對著他喃喃自語,單薄的身軀看來孤寂不已。肖恩只能任由爆炸的思緒在腦中亂竄,茫然隨著焦急的士兵走向出口,留下神秘的囚徒與牢房的冰冷石地板奮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