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23|閱讀時間 ‧ 約 0 分鐘

王東亭 |《平復帖》不屬於陸基

《平復帖》在北宋《宣和書譜》卷第十四“草書二”.“晉.陸機”條中標為“章草”。《平復帖》現收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平復帖》,牙色麻紙本墨蹟,共九行、八十四字;其作為歷史上第一件流傳有序的法帖墨蹟,因此被奉為“法帖之祖”。


中國的書畫收藏一直習慣把無名氏的作品歸類在名家之下,似乎不冠於名家名下,作品就失去了價值。比如被乾隆供奉在其“三希堂”的所謂王獻之《中秋帖》就是明顯米芾風格的節臨、意臨王獻之《十二月帖》的無名款之帖。唐宋以前不落款的書畫,陸續被冠上名家的例子比比皆是,這在很大程度上彎曲並誤導了中國書畫歷史,使得我們離歷史的真相越來越遠。


關於《平復帖》是不是西晉陸機的墨蹟,學術界至今仍然存在爭議,但是此書為西晉人的墨蹟是比較確定的結論。


《平復帖》被認為是陸機所書,主要是其帖文中“彥先”二字,有些學者以此而考證出陸機的好友顧榮顧彥先、賀循賀彥先,由此認為《平復帖》是陸機寫給其好友的書信。


鑒定一件書劄的歸屬,首先應該在其書法本身的層面上下功夫,比如對於張芝《冠軍帖》歸屬權,諸多學者眾說紛紜,其中很少有人在其書法上去做鑒定,而是從其文本上去做學問。只就會出現比如張金梁先生(《<冠軍帖>作者考》)那樣,因其考證出其中地名“虎丘”與王珣之間的關係就得出《冠軍帖》帖辭為王珣所作的結論。我在《<冠軍帖>,琅琊王氏最後的絕響》一文》首先做的是對《冠軍帖》的書法與王獻之存世書帖做全方位的比對、鑒定,其結果為非王獻之莫屬,然後再做帖文內容方面的全面考證,以至將《冠軍帖》辦成無法被推翻的鐵案。


除有爭議的墨蹟本《平復帖》以外,歷代官私舘刻帖中,均沒有西晉.陸機的書帖,也就是說沒有真正的書法實物資料來對比、鑒定《平復帖》是不是屬於陸機。這雖然很棘手,但是我們可以通過魏晉時代書法的時代特徵,尤其是士族書法的特徵來論證、認定。首先是確定《平復帖》屬不屬於士族書法,或者其屬於哪個階層的書法。至少在南朝梁以前,書法是有著明顯的階層圈子的,能發現、知道這點,很重要。所以,研究、真正地瞭解、懂得書法史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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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關於書法的時代性及層次性問題——《平復帖》的書法面貌(筆法、書體)與魏晉時代士人書法之對比


1,《平復帖》與魏晉時代高門士族書法(時代主流書法)對比


我們先來把法帖之祖《淳化閣帖》中魏晉時期的帝皇與名臣法帖羅列出來,以此來作為對照,看看《平復帖》是否具備屬於那個以高門士族為代表的時代主流書法的面貌。(本文作為對比的各舘刻本中之書帖都是經過本人嚴格鑒定過的,排除後世假託偽造帖的可能性。)


三國.吳.皇象《文武帖》(圖一)、西晉.索靖(239-303年)《月儀章》(圖二)、西晉丞相張華《得書帖》(圖三)、西晉.陸雲(陸機弟)《三月十六日帖》(圖五)、西晉.衛瓘(220-291年)《頓州帖》(圖十)、西晉.杜預(222-285年)《十一月十四日帖》(圖十一)、西晉武帝司馬炎(236~290年)《省啟帖》(圖九)、東晉.王敦(266~324年)《蠟節帖》(圖六)、東晉.王導(276~339年)《省示帖》(圖七)、東晉.王廙(276-322年)《嫂何如帖》(圖八)、東晉.卞壼 (281-328年)《足下佳帖》(圖十二)、晉.紀瞻(253-324年)《昨信來帖》(圖十三)。


上列為三國(220-280年)和西晉(280-317年)及東晉(317-420年)早期的高門士族書法(除了皇象《文武帖》略早於陸機的生活年代,其他都是與陸機出生年齡相仿或者差距不大的名流乃至帝王書法),這些書法都有一個共性:都有楷書化的筆法起筆以及包括都有楷書化筆劃形態的成分,而唯獨《平復帖》(圖四)中沒有,一筆都沒有。非但筆法,而且《平復帖》的字形形態、形體也與他們這個時代的士人書法格格不入。與陸機一起去洛陽的弟弟陸雲的《三月十六日帖》,其書法是明顯出自章草的草化。所謂章草,如果以我們現在普遍認可的皇象《文武帖》與索靖《月儀章》章草的評判標準來總結其特點的話,首先是要有捺筆波磔,其次是要有楷書起筆法以及楷書橫、撇、點畫等(詳見本人《還原真正的中國書法史——由張懷瓘<書斷>而引發的各書體稱謂及其源流探究.中》一文),但《平復帖》中沒有任何這些章草特徵,而以上名流諸帖中都有,唯獨《平復帖》沒有。由上可見,《平復帖》的書法上沒有魏晉時代高門士族書法的任何特徵,且顯得格格不入。《平復帖》這種“章草”書體與西晉以及三國士人書法之中的章草或者草書,不屬於一個系統,也就是《平復帖》不屬於士人圈子裡的書法。那麼,《平復帖》屬於哪個層次的書法呢?


2,《平復帖》的書法層次(相比較與書佐掾吏)


《平復帖》與《樓蘭殘紙》.晉鹹和三年(328)《李柏文書》(圖十四)、《樓蘭殘紙》.《正月廿四日帖》(圖十五)中的橫畫也有共性:幾乎沒有一筆是方筆,特別是幾乎沒有上列魏晉時代士族書法中所共有的楷書起筆(所謂楷書起筆,是指楷書未成熟之前就已經在各體書法中普遍存在的一種起筆法,而被後出世的楷書羅列並發展成規律性的標誌性的起筆法,即“橫畫”及“豎畫”呈四十五度傾斜切口的起筆),《平復帖》中這些現象表明其不屬於高門士族圈層的書法。


《平復帖》中三個“複”字[圖二十一(組圖)]與《樓蘭殘紙》中四個“複”字[ 圖二十二(組圖)]雖然有兩個書寫風格不盡相同,但是草法都一致。《平復帖》中“往”字與《樓蘭殘紙》中“往”字[圖二十三(組圖)]也是草法、筆法幾乎一致。《平復帖》中“平”字與《樓蘭殘紙》之《五月七日帖》中“王”字[圖二十四(組圖)]之橫畫的筆法和形態相類似。


由上可見,《平復帖》從筆法特性和草法方面與作為書佐掾吏階層的《樓蘭殘紙》相仿。


我在《還原真正的中國書法史》第一章:由張懷瓘<書斷>而引發的各書體稱謂及其源流探究,文中說到過,上谷王次仲將書佐掾吏們的書法提煉改造成藝術性的書法,開啟了書法藝術的時代。再接著說一個點,書法中各種形態的筆法及筆劃形態包括各書體的創新和進程都是由作為一線書寫工作者在(特別是如書佐掾吏們)隨性、隨意,在不守規則,沒有發現及掌握規律的情況下,有意無意識之中發揮創造出來的。士人是不大可能構建性地去創造的,因為書佐掾吏的工作就是書寫,日積月累的機械性書寫;枯燥了,就會隨意發揮,甚至任意發洩情緒;書寫量大了來不及了就只有快捷,這樣就會無意中開創許多書寫筆法以及其他。但是他們畢竟大多數文化修養相對低,品味格調也不會多高,整天以抄寫謀生的人,沒有多少時間去涉及人文學修養。士人通常則相對沒有這種創造機會,但是士人有涵養、有藝術素養及較高層次的審美能力,他們會發現和總結書佐掾吏書寫中的有規律的、新穎的、優秀的那部分筆法及其筆劃形態;比如那些正是因為沒有文化觀念上的制約而無知大膽、放肆、隨意、率性而偶然或者已經成為習性的筆法乃至其他,士人在一線書寫工作者的基礎上將種種新式的書法現象收集起來加以整理歸納改造出一種藝術性規範性的書體,這就成了人文藝術的書法。憑書佐掾吏們自身通常是無法實現這樣的書法層次性的突破的,書佐掾吏受制於先天文化素養的缺乏(家族傳承)和後天工作的謀生狀態等等的局限性。《平復帖》正是一件這樣的書法,它是類似於如《始建三年簡》(新莽.西元10年)《敦煌馬圈灣漢簡》(圖十六)中的那種書佐掾吏(或者非士族出生的前線將官)書法的演進體(按:還沒有形成和達到自覺的書法之法的要求和藝術性),這件漢簡中的起筆也同樣幾乎沒有任何切口,而顯得隨意、肆意、率意恣性。《平復帖》與東漢(168~188年) 《長沙東牌樓漢簡》(1009號)(圖十七)、東漢(168~188年)《長沙東牌樓漢簡》(J7—1063號正、背(圖十八)是屬於同一種性質的書法,都幾乎沒有明確的起收筆法,行筆過程中幾乎也都沒有提按。特別是《長沙東牌樓漢簡》(1009號)簡,其與《平復帖》一樣都是明顯用的禿筆書寫的。而能把毛筆鋒毫使用到如此之禿,通常只有從事在竹木簡這些比較容易損傷筆毫的載體上大量書寫的書佐掾吏(《平復帖》的書寫嫺熟程度也恰好說明這一點);而且如此之禿還捨不得丟棄,這種現象通常也只會發生在有儉約習慣的底層人身上(與陸機的身份地位等不符,詳下)。《平復帖》它屬於和《長沙東牌樓漢簡》(1009號簡)一個檔次的書佐類自然演化而沒有經過高門士族藝術再加工的原始書法。


漢魏晉時期書法為六藝之首,可以說是作為高門士族的門面招牌。《平復帖》中起筆沒有一筆有書法中的方筆以及楷書(後世所謂)起筆、行筆也沒有明顯的提案動作,以及筆劃形態幾乎沒有變化的這些特點,可謂沒有一點書法之“法”;這些特徵都指向它不屬於高門士族之藝術書法的體系,其書體(包括筆法)屬於沒有經過具有人文涵養及藝術修養的高門士族提煉過的、僅僅具有嫺熟書寫能力的書佐掾吏工作者之類的書法。《平復帖》書法的熟練程度是機械性重複書寫所練成的,沒有士族書法那麼講究筆法的豐富性以及書寫情趣等作為書法藝術的必要因素。它完全不具有魏晉時代高門士族在筆法、書體、情致、韻味、書風上的群體共性。


我在《還原真正的中國書法史》第二章:楷書的三向發展脈絡中指出,晉代同時代乃至後時代的抄經書以及墓碑石刻等書體幾乎都沒有受到高門士族楷書的任何影響,這其中除了各書體功能性的原因之外,同時也說明晉代書法上層圈子與中下層之間的幾乎隔絕。樓蘭殘紙中的東晉《李柏文書》,李柏雖然也是樓蘭地區的行政長官,但他的書法與東晉所有士人相比,只能屬於民間書法一類,根本進入不了士人貴族圈,《平復帖》也同樣如此。這也就是一直到東晉滅亡後的劉宋天下,雖然取消了門閥士族世襲制度,但作為底層出身,由軍功而成長起來,最終取得江山的劉裕,為什麼要沿用東漢的“侍書制度”,挑選擅長書法的寒門士人入宮教習太子及諸王子的書法,以書法地位來彌補、拉平其因出生底層而由武力才取得的政治地位、從而達到與曾經的世襲高門士人的後人(書法作為代表、作為門面)相對稱,與高門士族拉進層次上的距離,從而彰顯其政治地位的合法性,即保障其統治地位的穩定性。也就是為什麼劉宋.文帝會溢美作為高門士族代表性人物王僧虔的書法和學識,就因為王僧虔是東晉開國丞相王導這支名門士族琅琊王氏的後人。魏晉士人家族在政治上的影響力,幾乎就等於得士人者得天下,也就為什麼“竹林七賢”要躲避黑暗政治下的被迫出仕。也就是為什麼魏晉士人會有爭相鼓吹、讚美的風氣,魏晉是一個重名的時代,表面上看為的是名譽,實則是名譽即地位,並一定程度上影響官位的高低。


綜上:《平復帖》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其書寫者是以書寫為工作的書佐掾吏,其是一件相對高級別書佐的私人書信。《平復帖》書法的這種情況,類似於[《尹灣漢簡》YM6D7正(圖十九)、《尹灣漢簡》YM6D8反(圖二十),這種草書屬於自發,它發展不成今草,只會在之後的歲月裡被取代,因為它達不到以高門士族為代表的時代的共識。它只能作為時代的區域性、民間性存在。]。所以在傳世舘刻帖之歷代名家法帖中都看不到哪怕類似這種形式書法、書體,甚至無法確切地將其歸類為何種書體,它不屬於時代的主流書法(它不屬於章草,詳下),它最大的可能性是屬於我們尚未發現的相對封閉的區域性的自發書體,從而被時代所淹沒的。它與我們通過現代考古發掘所已知的任何地區的簡、牘、紙、帛上的書法面貌都不相干。它大概率會是除河西走廊以外的北方地區的。


圖一,三國.吳.皇象《文武帖》(《絳帖》)↑

圖二,西晉.索靖(239年-303年)《月儀章》局部↑

圖三,西漢.張華(232-300年)《得書帖》局部↑

圖四,(傳)西晉.陸機(261年-303年)《平復帖》↑


圖五,西晉.陸雲(262-303年)《三月十六日帖》.《淳化閣帖》↑

圖六,東晉.王敦(266年~324年)《蠟節帖》局部↑

圖七,東晉.王導(276~339年)《省示帖》局部↑

圖八,東晉.王廙(276-322年)《嫂何如帖》(《大觀帖》)↑


圖九,晉.武帝司馬炎(236~290)《省啟帖》↑

圖十,西晉.衛瓘(220-291年)《頓州帖》局部↑

圖十一,西晉.杜預(222-285年)《十一月十四日帖》局部↑

圖十二,東晉.卞壼 (281-328年)《足下佳帖》局部↑


圖十三,晉.紀瞻(253-324年)《昨信來帖》局部↑

圖十四,樓蘭殘紙《李柏文書》晉咸和三年(328)↑

圖十五,《樓蘭殘紙》.《正月廿四日帖》↑

圖十六,《始建三年簡》局部(新莽.西元10年)《敦煌馬圈灣漢簡》↑


圖四放大  傳.西晉.陸機(261年-303年)《平復帖》↑


圖十五放大 《樓蘭殘紙》.《正月廿四日帖》↑


  圖十七↑           圖十八↑

圖十七 東漢(168~188年)《長沙東牌樓漢簡》(1009號)

圖十八 東漢(168~188年)《長沙東牌樓漢簡》(J7—1063號)正、背


圖十九 《尹灣漢簡》YM6D7正(局部)↑


圖二十 《尹灣漢簡》YM6D8反(局部)↑


圖二十一(組圖) 《平復帖》中三個“復”↑   


圖二十二(組圖) 《樓蘭殘紙》中四個“復”↑


圖二十三(組圖)《平復帖》“往”字 《樓蘭殘紙》“往”字↑


圖二十四(組圖)《平復帖》“平”字 / 《樓蘭殘紙》.《五月七日帖》中“王”字↑


二,《平復帖》之文意與陸機的關係


《平復帖》之書法文字未及詳考,茲錄兩個比較流行的釋文版本如下:


版本一:彥先贏瘵,恐難平復。往屬初病,慮不止此,此已為節年使至。男幸有複失,甚憂耳。舍(或庶)子楊往,初來至,吾不能起。臨西複來,威儀詳時,舉動成觀。自軀體之恙也,思識夢之邁甚,執所恒與君。稍之閔凶,棠寇亂之際,聞問不悉(或多)。


版本二:彥先羸瘵,恐難平復,往屬初病,慮不止此,此已為慶。承使唯男,幸為複失前憂耳。吳子楊往初來主,吾不能盡。臨西複來,威儀詳跱。舉動成觀,自軀體之美也。思識□(代表缺省字)量之邁前,勢所恒有,宜□稱之。夏伯榮寇亂之際,聞問不悉。



從現有史志記載,一般認為《平復帖》是晉武帝初年陸機寫給友人的。學術界對於“友人”的身份主要有三種說法:


一說;認為友人“彥先”是賀循。據考,《平復帖》“彥先贏瘵,恐難平復”,羸瘵,意謂瘦弱與癆病,或云困於癆病。“恐”不過是個疑詞,難平復也不等於確定會死。根據彥先的身體特徵和病情及其趨勢來考量,顧榮、早卒的彥先都不得不排除,另在《昭明文選》唐李善注中的全(令)彥先,或即陸雲集裡的“全伯始”,伯始、彥先,名與字取義一致,然此人也沒啥值得一提,只有賀循的情況與之吻合,見《晉書》本傳。


二說:認為陸機這封信劄,應是寫給他的親友顧榮的。《晉書·顧榮傳》載文曰:“顧榮字彥先,吳國吳人也,為南土著姓。”顧榮與陸機不僅有著密切的親緣關係,而且是同呼吸共患難的諍友。三國時期,孫策死後,孫權作媒,將哥哥孫策的兩個女兒分別嫁給了東吳名將陸遜和丞相顧雍之子,顧雍既是陸機祖父陸遜的姑父,又是顧榮的祖父。《藝文類聚》和《平御覽》中載有陸機詩文《贈顧彥先詩》、《為顧彥先作詩》等。


三說;認為陸機的《平復帖》,不可能書於吳亡後的晉太康元年(280)至晉太康十年(289)陸機退居吳郡華亭鄉里期間,應是到洛陽後所書,而且是寫給華亭同鄉的一封問候書劄。


對於以上三說我提出三點:

,如果光憑其文本中“彥先”就認為此《平復帖》是陸機所書,這點證據未免太無力。因為光陸機的親朋中就有兩個字“彥先”的,顧榮顧彥先,賀循賀彥先。任何朝代的同一時期同名同姓的人都不會少,光憑“彥先”這怎麼就能認定陸機了呢?比如東晉琅琊人王應(字“安期”)、王述之父王承(字“安期”);王羲之好友許詢(字“玄度”)、王獻之好友伏濤(字“玄度”)等等。


,古人生病也是常態,不能因為“彥先贏瘵,恐難平復”就去迎合顧榮、早卒的彥先;比如就王羲之晚年時期的書帖而言,其中許多都是稱自己身體狀況不好甚至讓人覺得其來日無多的樣子(這在兩晉時期的書帖中是普遍現象)。


,關於《平復帖》中所謂的時代背景“寇亂之際”,同樣不能說明是陸機所處的西晉時代,漢末至魏晉一直到隋統一,四百年間寇亂、戰爭幾乎就沒有消停過。


三,《平復帖》與陸機的身份地位、文化修養、文學性格以及史料中所載陸機的書法地位的綜合分析、比較


《晉書》卷五十四《列傳》第二十四“陸機、孫拯”傳:“陸機,字士衡,吳郡人也。機身長七尺,其聲如鐘。少有異才,文章冠世,伏膺儒術,非禮不動。年二十而吳滅,退居舊裡,閉門勤學,積有十年。以孫氏在吳,而祖遜父抗世為將相,有大勳於江表,深慨孫皓舉而棄之,乃論權所以得,皓所以亡,又欲述其祖父功業,遂作《辯亡論》。…… 至太康末,與弟雲俱入洛,造太常張華。華素重其名,如舊相識,曰:‘伐吳之役,利獲二俊。’張華薦之諸公,後太傅楊駿辟為祭酒。范陽盧志於眾中問機曰:‘陸遜、陸抗於君近遠?’機曰:‘如君于盧毓、盧廷 (盧毓、盧廷分別是盧志的祖父、父親)。’志默然。既起,雲謂機曰:‘殊邦遐遠,容不相悉,何至於此!’機曰:‘我父祖名播四海,寧不知邪!’議者以此定二陸之優劣。……吳王晏出鎮淮南,以機為郎中令,遷尚書中郎,轉殿中郎。趙王倫輔政,引為相國參軍。豫誅賈謐功,賜爵關中侯。倫將篡位,以為中書郎。倫之誅也,齊王冏以機職在中書,九錫文及禪詔疑機與焉,遂收機等九人付廷尉。吳王晏救之,得減死徙邊,遇赦而止。”


1,關於書法作為時代交流的實用功能性陸機(261-303年)出自東吳將相之門,門第不可謂不高,太康末(290年),三十歲時候的陸機與其弟陸雲去當時的西晉帝都拜訪丞相張華,而“華(張華)素重其(陸機兄弟)名,如舊相識……利獲二俊”,待遇也不可謂不高;並被丞相張華推薦給諸公,且仕途一路晉升。從《晉書》記載中可以看出陸機從出生到去死一直生活在高門士族的上層圈子中。《平復帖》在書法層面的辨識度上,與(同為吳地、略早於陸機的)三國.吳.皇象《文武帖》及(與陸機同時代的)西晉.索靖《月儀章》(章草書法),乃至(“素重其名,如舊相識”的)西晉丞相張華的《得書帖》(今草書法)等等諸如上文所具的士人書法,特別是(與陸機同去洛陽的弟弟)陸雲《三月十六日帖》(今草),不具備作為平等交流的流通性。


2,關於陸機的書法南朝梁.庾肩吾《書品》:“陸機以宏才掩跡。”庾肩吾謂陸機宏大的文才掩蓋了他的書跡(書法)。南朝宋.王僧虔《論書》:“陸機書,吳士書也,無以校其多少。”“吳士書”:陸機為三國吳郡人,故云。“校”:計也。“無以”:不用。因為吳士(陸機)書(書跡、書法)珍貴,故云“無以校以多少”,言下之意可謂為“寸紙寸金”。以庾肩吾《書品》對陸機書法的品評來看,其也當屬於當時代一流的。從王僧虔對陸機的記載則直接可以看出陸機墨蹟(書法)之珍貴,也就是其書法之優秀。而《平復帖》就其書法而言根本達不到高層次的書法級別。《平復帖》書法除了簡,除了性格中的倔強,完全沒有魏晉時代的清逸翛然,風情散漫,蕭散簡逸,風流倜儻,恬淡虛靜,挺秀俊拔,雄強勁建,氣格高邁(也就是格調及品位不高);而是雖有蒼勁而無高曠,且(章法上)沒有開合,沒有張弛,字形大小狀如運算元,連虛實關係都沒有(可見其書法認知之低),更無半點魏晉士人之“意”,之韻味。《平復帖》之書法與歷史記載中陸機的書法,差距巨大。


3,關於陸機的修養《晉書》中說陸機:“伏膺儒術,非禮不動。”而《平復帖》哪有儒家的樣子?倒是恰恰相反的任性、倔強、率性、粗狂,不修邊幅,有質而無華。“字如其人”,《平復帖》的書法面貌與史料記載中的陸機典型的儒家身份(品性)截然相反。


4,關於陸機的文學東晉.葛洪:“機(陸機)文猶玄圃之積玉,無非夜光焉,五河之吐流,泉源如一焉。其弘麗妍贍,英銳漂逸,亦一代之絕乎!”,南朝梁.鐘嶸:“晉平原相陸機,其源出於陳思。才高詞贍,舉體華美。氣少於公幹,文劣於仲宣。尚規矩,不貴綺錯,有傷直致之奇。然其咀嚼英華,厭飫膏澤,文章之淵泉也。張公歎其大才,信矣!”東晉.孫綽評陸機文:“潘文爛若披錦,無處不善;陸(陸機)文若排沙揀金,往往見寶。潘文淺而淨,陸文深而蕪。”,南朝宋張騭評陸機兄弟文:“雲(陸機弟陸雲)性弘靜,怡怡然為士友所宗。機(陸機)清厲有風格,為鄉黨所憚。”


《平復帖》用筆率性而極具張力和韌性,筆法和結體都極簡,這尤其與陸機傳世文學作品《文賦》中精美巧飾的詞藻,其性情、喜好、風格上不一致。“言(文章)為心聲”,“文如其人”,《平復帖》書法面貌與陸機的文學性格所體現出來的面貌也正好相反。


5,關於“禿筆”《平復帖》的書寫用的是通常人都會將之棄之不用的禿筆,能保留這樣的禿筆的人也只能是有著儉樸習慣的人。陸機出生名門貴族,為孫吳丞相陸遜之孫、大司馬陸抗第四子,與其弟陸雲合稱“二陸”,又與顧榮、陸雲並稱“洛陽三俊”。在孫吳時曾任牙門將,吳亡後出仕西晉,於太康十年(289),陸機兄弟來到洛陽。也就是說陸機出生優渥,那麼,憑陸機從小的出身,以及他人生中的官位,他會養成如此禿筆都捨不得扔棄的習慣嗎?最起碼在魏晉時代書法已經是一種藝術性語言的表達,既然作為一種語言的表達,它的起收筆交代清楚就好比人說話口齒清晰,而《平復帖》用禿筆書寫就無法做到精准的起筆的交代。書法中的提按可以視為語言節奏,而禿筆也很難做到明顯的提按。陸機如果用禿筆,怎麼寫出與其的文彩相匹配的書法?陸機是以文學詞賦著稱於世的,在他短短的四十三年人生中光流傳下來的就有一百多首。那麼,如此保持用禿筆的習慣,他將怎麼方便記錄書寫他的詞賦手稿?這種禿筆如果要在文稿中間添補修改文字也不方便,稿紙哪會有那麼預留的空間用來增補修改文字。


四,《平復帖》的書體問題


《平復帖》在北宋《宣和書譜》被標為章草,不知何據。同為北宋時期的黃伯思在《法帖刊誤》中云:“凡草書分波磔者名章草,非此者可謂之草。猶古隸之生今正書,故章草當在草書先,然本無章名因漢建初中杜操伯度善此書,章帝稱之,故後世目焉。”(《東觀余論》)也就是說“波磔”是最起碼的章草特徵,而《平復帖》通篇沒有出現哪怕一筆波磔,更不具備如著名的章草:皇象《文武帖》、索靖《月儀章》、王獻之《孤不度德量力帖》中其餘典型的章草特徵。也就是說《平復帖》幾乎不具備章草的所有特徵,它完全不屬於章草。清代安岐也說不是章草:“相傳平原精於章草,然此帖(《平復帖》)大非章草,運筆猶存篆法。”(《墨緣匯觀》)。以目前的考古發掘所出土的資料來看,未經過士人藝術加工過的章草(原始章草)僅限於居延地區,其他敦煌馬圈灣、樓蘭、長沙、東海尹灣等地區均未發現。由此,《平復帖》很可能就屬於北方尚未被發現的相對比較封閉的地區。


《平復帖》更不是章草向今草過渡的書體,今草早在新莽時期《敦煌馬圈灣漢簡》中就已經形成,而且在東漢早中期《長沙東牌樓漢簡牘》中以及東漢晚期《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直至《長沙走馬樓三國.吳簡》中都有今草。《平復帖》這種書法很難過渡成今草,因為它的橫筆劃都沒有向下行筆的意向。


五,《平復帖》之散論


明代大鑒賞家董其昌在《平復帖》的跋裡說:“右軍以前,元常以後,為此數行,為希代寶。”明代張醜云:“雲間陳仲醇謂其書極似索靖筆詩。”又云:“《平復帖》最奇古,與索幼安《出師頌》齊。惜剝蝕太甚,不入俗子眼。然筆法圓渾,正如太羹玄酒,斷非中古人所能下手。”清代楊守敬說《平復帖》:“系禿穎勁毫所書,無一筆姿媚氣,亦無一筆粗獷氣,所以為高。”


我怎麼都看不出陳仲醇輩對於《平復帖》的鼓吹,楊守敬倒是識貨,可惜只說對了一半,無一筆姿媚氣是對的,至於亦無一筆粗獷氣,我覺得正好相反。米芾評《平復帖》云:“火箸畫灰,連屬無端”。米芾這是觀其形(墨蹟隨著時間被磨損後的效果,未磨損之前沒有那種效果),而非其質,書法之形,寄於紙墨,會隨著歲月的滄桑,特別是千年以上的傳世遺跡,歷代人為的把玩會造成紙墨磨損,而只有其質永恆。


《平復帖》一如黃沙萬里之荊棘,蒼苦而荒涼,任憑朔風之凜冽,曲而不折,造成摧而不垮,壓而不倒,堅韌倔強,百折不撓,翩翩自恣,彰顯出一尊不屈的風骨和人格魅力。它的價值體現在其質樸無華和率真、率性、倔岸、粗狂這些本質、性格上的美,類似於顏真卿之《祭侄文稿》中質樸等的特點(雖然就其書法本身上不可同日而語),但《平復帖》書法本身沒有什麼藝術性,也沒有人文上的美,更不具備晉代士人的意韻,在書法本身的層面,它所流露出來的更多的是一種習性(習氣)[從這方面來講,它也符合以書寫為職業的階層格調不高及其職業性書寫習慣]


《平復帖》中沒有魏晉時代士人信帖的格式,比如開頭日期“X月X日”,也沒有“XX白”或者“頓首”,且其結尾也沒有“XX頓首”;文中也沒有魏晉人信帖中常用語,如:“足下”、“比面”等等詞語。機弟陸雲《三月十六日帖》:“三月十六日雲白:春節餘不適,得示,知足下平安。為思面。未知何由。如何信數之及卿,既清邃可之,經高言人欽之,當令征南取之也。”中就有包括日期在內的“得示”、“知足下平安”、“思面”這些魏晉時代信帖中的常用語。當然,並不是所有晉帖是有格式的,像《平復帖》這種現象說明這是一通便條。其與收信人之間是關係極為親密的親友,且經常聯繫,所以沒必要正規化,格式化,甚至沒必要禮節上的客套。


《平復帖》除了書法不入時代主流,其文語句晦澀難懂。王羲之信帖晦澀難懂多數是其帖在傳承過程中殘缺造成的。唐代鉤摹者或者北宋摹刻的時候,會按照慣例將其真跡上由於年代久遠而造成被磨損的殘字去掉,如現藏於日本宮內廳三之丸尚藏館的唐代響搨本王羲之《二謝帖》,就是把王羲之至少四個不同年代的殘帖摹合成一帖(詳見本人《王羲之<二謝帖>一文)。《平復帖》是沒有被殘損後重組的真跡、原跡,而其語句晦澀難讀的原因,有可能與其書法出生一樣,其是在相對偏僻封閉的地區。


《平復帖》屬於北方書法,不屬於南方書法。它的書寫年代上至東漢末年,下至北朝前涼。其帖辭中“寇亂之際”,大概率會是指東晉末年之“黃巾之亂”或者西晉時期“五胡亂華”。從《平復帖》書寫的嫺熟程度及其筆力功力來看,其書寫者的書寫年齡應該不低於四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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