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書店的氣味

小心翼翼地從香水紅包袋中抽出「金石堂伍佰圓禮券」，瞪大著眼，以鼻頭近乎要貼近書櫃的距離仔細端詳著架上整齊的書列，對於身為小學生的我這一刻意義非凡，但和模範生禮物無關，而是指尖輕搓禮券上頭的細微鋼印，雖然面額只有伍佰圓，卻正式地賦予我自由選購書籍的權利。

離舊家1.1公里的金石堂外觀和內裝都很「普通」，由水泥和咖啡色鐵皮搭建而成的三層樓建築，安裝在輕鋼架壓紋石膏天花板的螢光燈管白透了整間書店，絕對與文人氣息沾不上邊，卻因鄰近火車站和公車站牌，且作為整個城鎮的最大書店，人潮絡繹不絕。

這間連鎖書店對我而言有專屬的氣味罐，打底的氣味當然是不可或缺的書紙印刷味，但後續增添的才是讓這間書店活躍於這小鎮的秘密。

早上10點開門，戴著米色千鳥格扁帽的老伯伯拄著拐杖「喀咑．喀咑」準時在藝文書刊區報到，戴著厚重的老花眼睛，顫抖的手輕翻著讀者文摘，散發著濃厚髮油的味道，費力地嚼進短文的華麗辭藻和如聖經般的健康資訊。

10點半前一定會有個穿著POLO衫，噴著濃厚古龍水的退休男子出現，身上還帶著點剛吃完的燒餅油條味，總是意氣風發地走向商業管理書籍區，偶爾沿途夾帶著一本商業週刊，緊盯著每個數字和商業趨勢，隨著離開職場的時間愈長，眉宇間的自信也如同原先豎立的POLO衫領子垂下。

下午12點40分，上完暑期輔導的國中生，鬧哄哄地一群飛奔二樓的漫畫區，三四個畫滿塗鴉的髒綠色書包扔在腳旁，和那顆永遠看起來嶄新的Spalding籃球並放著，悶了一上午有點發酸的汗味陣陣傳出，旁人只管捏著鼻子快速移動到別的書區，一群男孩攻城掠地後紛紛拿出口袋中的銅板，東拼西湊買下和他們友情有些相似的海賊王。

比較之下，附近的國中女孩倒是沉靜許多，玻璃門一開，嘰嘰喳喳的聲音立刻Mute，結伴躡步到三樓，揀選著守住彼此秘密的日記本和香水書籤，接著漫步到暢銷書區找到住在B棟11樓的藤井樹或是惹人憐愛的小雛菊，安靜地、嬌羞地窺探愛情的模樣。下午1點20分突然想起補習這回事，匆忙跑到櫃台結帳，不過當然只會有日記本、香水書籤和差點忘記買的參考書，總共365元。

中原標準時間15點整，推著藍色嬰兒推車的媽媽總是在這時候來逛書店，淡淡的沐浴乳香和小小孩的奶味增添了溫馨。和神情疲憊的媽媽相比，推車中的孩子倒是睡得香甜，忙碌的主婦生活好不容易擠出了一絲悠閒，沉浸於散文的寧靜，拾起詩篇的浪漫，速讀著成本會計實務，待小孩嗚咽醒了，拉回現實，「寶貝呀，我們買這本好餓的毛毛蟲好嗎？」

書店外頭忽然熱絡起來，公車靠站離站，載回了信奉工作的善男信女，載走了還未尋得落腳處的迷茫人群。傍晚五點半，挑染著栗色髮色的女性上班族踩著黑色娃娃鞋快步走進書店時尚雜誌區，似乎苦惱著要買mina還是vivi，又不時瞟向窗外深怕錯過回家的公車，「結帳，可以幫我把塑膠膜撕掉嗎？」玫瑰香水動著紅唇迅速吐出字句。

打烊時間是晚上10點，有個頂著鳥窩頭的爸爸總在9點50分奔進店裡，大概是每個禮拜至少一次的頻率，身上還殘留著火車上五味雜陳的氣味，匆忙詢問正在打掃的店員雲彩紙在哪或是水彩顏料就是廣告顏料嗎？今天鳥窩頭爸爸又以滑壘姿態進了書店，不過今天不是買孩子的文具，而是買了一本數獨，邊笑著和店員說女兒這幾天去4天3夜的夏令營，「我還買了韭菜水餃等等回家吃呢！」

因為好奇心偷瞄陌生人正在看甚麼書，這種趣味不是網路的推薦書單能夠取代的，老伯認真讀的農民曆，媽媽學著傅培梅的食譜，高中生啃著群小說，當他們放回架上，我會拿起來翻翻，不僅讀了書的內容，似乎也閱讀了他們的生活。

實體書店是多感官的體驗，我看見了每個人的穿著神情、聞到了環境中的各種氣味、聽見書店中的廣播音樂和低語交談，撫摸著每本書的封面設計和掂掂書本的重量，對我而言，在選書和閱讀時，這些過程是重要的，讓我與其他人和整個空間產生連結，進而找到今天適合閱讀購買的書，而非透過沒有感情的演算法，過於貼心得告訴我應該讀甚麼書或我喜歡甚麼類型的書，那是種隱約被剝奪權利的感受，隱隱約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