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發票

櫃檯外的人群對待發票的態度有很大的落差。有些人在結帳時就會提前告訴我：「不要發票」，有些人則會特意將要買的東西拆成兩次、甚至三次來結帳，就為了得到多幾張發票。我按照慣例詢問客人：「一樣會員累點、發票印出來、分兩次結帳嗎？」這位每次都買健洛的可愛伯伯笑出他缺牙的嘴巴告訴我：「對，分兩次，有時候就是差那麼一號。」

店員們面對洗發票這件事的態度跟時間點很有關係。如果要求的時間不對，顧客應該也能輕易的發現店員的焦慮和不耐。由於公司規定需要迅速結帳，不得讓客人等候過久，因此越來越長的人龍對店員來說是種壓力，若碰上活動檔期或者進貨，則必須在原本就該完成的工作內容之中，再應付客人的各種需求。這並非是單純的累加問題，而是繁複的打斷工作進度、同時得執行多個任務、時間壓力的綜合體。通常這種時候，我們的情緒都會特別暴躁。因此，面對顧客洗發票的態度也大不相同。買健洛的伯伯出沒時間約在九點左右，正巧是這間超商人潮不多的時段，不只我們和他相處融洽，甚至店員們也都背下了他累積點數用的會員電話號碼。

最佳的例子應該是下午時分出現的有個常客伯伯。他會在下午時分固定來報到，他戴著鴨舌帽，穿著舊襯衫，固定買一個一塊錢的袋子跟一個兩塊錢的袋子，並且指定要用兩台不同的收銀機結帳。這種繁瑣的小迷信對他來說似乎可以增加他中獎的機率。如果我們剛好有空，倒也不會拒絕這樣的要求，三點到五點之間幾乎是整天最悠哉的時段，要是他在那段時間內出現，我們可以滿臉笑意的在幫他結完兩張發票之後道別；倘若他在五點之後出現，我們則必須在吵鬧的國中生湧入時，同時承受人潮的壓力、巨大聲音的干擾下去滿足他的願望。有幾天袋子伯伯連續幾次在五點多來店，我的搭檔就向我抱怨：「伯伯最近很討厭，都挑我們忙的時候來，要是不忙的時候就算了，在忙的時候還硬要多開發票真的很煩。」

如果給予一個渺小的希望不須付出成本，那我們可以關係良好。如果這個要求造成了負擔，那我們就免不了身為凡人的俗氣。畢竟伯伯沒有任何改變，也依然十分友善，不好直接擺臭臉的我們只能在事情過後抱怨。抱怨完全不用講邏輯，講邏輯，心情就委屈。

我自己屬於從來不對發票那種人，面對發票最大的感嘆，大概是打開錢包時，發現厚厚的一疊紙張，都不是貨幣的那種遺憾。在成為店員之前，更是連發票跟收據都搞不清楚。關於發票，其實我不覺得洗發票真的能增加中獎機率，或許洗發票這件事情所帶來的希望本身才是主體。也就是說，無論是袋子伯伯的兩台收銀機分開結帳，或者健洛伯伯的「有時候，就是只差一號。」，在做洗發票這件事情的當下，他們就已經獲得他們想要的東西。他們要的只是看不見摸不著的那個東西。

突然想起前幾年流行的「小確幸」這個詞，以及最近流行的黑色幽默台詞「阿姨我不想努力了」。我們好像已經進入了一個沒有力氣作夢的時代，對對發票，到便利商店再換個兩百，然後把所有錢又花回去給大企業。

僅有的小小貪心，像美工刀一樣微微傷人的小小抱怨。割傷了留一滴血，沒事沒事，還活著，就只好繼續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