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遊擊九州。之三：熊本雨天散策

時間：2015/12/07－2015/12/23
地點：熊本Kumamoto

我們從長崎搭巴士移動到熊本，有點可惜，因為我也蠻想搭船的。巴士站一定會賣當地名物。長崎的新名產是軍艦島外型的船型糕點，而熊本除了滿街的吉祥物熊本熊之外，我印象最深刻的名物則是「黃芥末蓮藕」。巴士名物店裡有試吃檯，上面擺著切片好的蓮藕，氣孔裡塞滿深黃色的醬料，想必就是黃芥末了。光看賣相就不覺得好吃，既然是地方名物，這輩子就吃這麼一回。
我和歐娜各自試了一片，彼此對望一眼。
我先做了個怪表情：「這個味道我不行，太噁心了！」
「我是可以接受啦！但不到喜歡。」歐娜給了個客氣的評價。

一到熊本，歐娜興致勃勃拿出她事先查好的美食地圖，挑出三間名物拉麵店，從中選出一間最近的前往。我從來就不喜歡日本拉麵，路邊隨便一間咖哩豬排飯可能比較對我胃口，一聽到歐娜這麼信服網路美食評論便有點不以為然。

我們要去的是六十年的拉麵老店「黑亭拉麵」，素以帶有焦蒜味的濃郁湯頭聞名，讓我產生美好的想像，直到我盯著剛端上來的拉麵為止。幾片薄薄的叉燒放在麵湯上，被切得細細的蔥花裝飾著拉麵碗的一角，混濁的麵湯上浮著一點一點黑黑焦焦的漂浮物。我試了口傳說中的湯頭，焦味蓋過湯頭裡應該要有的鹹香，比炭燒豆漿的焦味還過份。我一邊想像這碗拉麵會誘發我多少癌細胞，一邊把價格不便宜的名物拉麵吃光光，心情並不美麗。
歐娜見我垮著臉，知道我不喜歡。
「我覺得還好啦！沒有那麼難吃。」負責選店的歐娜懷著歉意安慰我。
「我覺得不好吃！還賣這麼貴。」我耍起小脾氣，明明知道這樣會讓朋友難堪，還是把氣氛弄得很奇怪。走回住宿的路上我們兩個都沉默著，最後我想拯救氣氛，把話題轉向接下來的旅行計劃。

我們事先預訂的房間只到熊本的第一夜為止，接下來每一個移動和每一個住宿都要臨時決定，讓我們接下來的旅程帶點變數。熊本住宿便宜，所以我們決定在下一個住宿待上兩晚，才往高千穗移動。我在訂房網找到一間三人房比雙人房便宜的旅社，一邊開玩笑說搞不好是鬧鬼才那麼便宜，一邊抱著賭一把的心情訂下。我們享用完東橫Inn優秀的早餐後移動到另一間連鎖旅店，迎接接下來在熊本的小旅行。

雲層很厚重，看來逃不過在雨天散步的命運。我們不打算走遠，只在熊本城附近兜繞，為了躲雨走進熊本傳統工藝館裡看藝術品。待外面雨勢稍緩，往熊本城前進的路上發現「夏目漱石故居」的指示，我眼睛一亮馬上拉著歐娜前往。對日本文化稍有接觸的人無人不識夏目漱石，就算不知道他，也見過千圓日鈔上的他吧！

夏目漱石是明治維新時期留英的學生，著有《我是貓》、《少爺》等名作，是精通英文與漢學的大文豪，寫小說時擅長運用對句、迭句等新式風格，文風帶有幽默自嘲……但是！他的作品我其實一篇也沒看過，反而是從島田莊司的福爾摩斯探案仿作《被詛咒的木乃伊》中認識他的。《被詛咒的木乃伊》描述夏目漱石留英時期遇見福爾摩斯的經歷，雖然內容是虛構的，我卻因此對主角夏目漱石的纖細敏感留下深刻印象。

以公費留學得到的經濟援助不多，夏目漱石的留學生活過得非常拮据。明明以國家菁英身份前來，卻被倫敦高度工業化的人際冷漠和東西文化差異折磨著。人在異鄉的孤單感放大了他對英國的厭惡，他閉門研究學問，最後帶著精神耗弱、焦慮和胃病回國。回國後在熊本大學任教的夏目漱石，教授英文、文學也筆耕，可惜深受胃病所苦，於49歲英年早逝。我們造訪的地方是他在熊本住過的第五個居所，也是他在熊本最喜歡的住處。

歐娜聽我眉飛色舞地說著我所認識的夏目漱石，馬上投入感情想像夏目漱石在這裡生活的模樣：留著八字鬍的夏目坐在榻榻米的矮桌前，他左手摸著貓，右手提著筆想要寫點什麼－－館方特意在矮桌前設置了假人，讓遊客可以和夏目漱石合照。我和歐娜輪流端坐在夏目身邊拍紀念照，似乎這樣可以跟憂鬱的文豪親近些。

那個年代的日本文壇在西方近代思潮和迅速工業化的影響之下，出現了多位使用新筆法新體裁的作家，既保有言以銘志的文學感，又能兼顧通俗好讀，深深影響後世的日本文學。既使我喜歡讀的日本推理小說多是20世紀末以後的作品，相較西方的大眾小說還是多了種對於人性的細膩描述和餘韻。
我在夏目漱石故居的紀念簿上留言：「在熊本雨中散步，來到夏目漱石故居勾起我對文學的懷想……感謝熊本，這是此行中的最大亮點。」

除了夏目漱石是熊本給我的驚喜，重點還是得參觀一下熊本城吧！來熊本的遊客幾乎不會錯過日本三大名城之一的熊本城。雖然我對城郭的歷史不太了解，模模糊糊地知道建城郭除了軍事防禦用途，也是地方領主權威與財富的展現。日本在飛鳥時期以後採用「令制國」作為行政區的劃分，依行政區的從屬關係分成五畿七道六十六國，國類似今日的縣，只是國的領導者在政治、經濟、宗教有很大的權力，國與國之間的風土民情也不同，說是自成一國也不為過。

熊本在當時劃屬肥後國，在加藤清正入主熊本之後開始修築熊本城，同時不斷擴大軍力，關原之戰後成為五十二萬石大名，這等氣勢從熊本城的規模即可看出。雖是抵禦強敵的堅固堡壘，臨近阿蘇火山地震帶的熊本城卻不敵地震侵擾，被強震破壞了好幾次。沒有人願意讓熊本城淪落為斷垣殘壁，換了好幾代領主，熊本城依舊屹立不搖，眼尖的人才能從不同的城牆修繕技法感受出時代更迭。

我們脫鞋進入城內參觀，木製地板的冰涼隔著襪子傳到腳底板，我的牙關忍不住開始打顫。我努力把腳步放緩，仍發出壓在地板的吱嘎聲，真不知道忍者要怎麼無聲無息入侵城堡。我們跟著參觀動線探索了天守、宇土櫓、宴會廳等各式氣派又不失簡潔的空間，雖然很不合時宜，我聯想到《東方不敗2：風雲再起》裡一身武士鎧甲，從不露臉的神祕反派霧隱雷藏。

在日本留學的歐娜想多學一些，熊本城裡出現的各種日文她都想要好好閱讀一遍，我則在一旁靜靜等候。她安靜又認真的模樣真可愛，我想著。
我的話不多，容易對別人說的話認真看待；而歐娜話多到連睡覺都在講夢話，說話速度比大腦轉速還快。她習慣用是非題索求別人的認同，可是我是連問題邏輯都會檢視過，認真回答成申論題的那種人。旅程中長時間的相處，在誰也沒想改變的情況之下，對彼此都是件挫折的事。旅程尚長，我不知道要怎麼處理漸漸產生的不耐感和疲憊，因此我需要努力欣賞朋友的優點去轉換這種不耐，尤其是我沒辦法用獨處恢復能量時。

午後撥雲見日，終於見到熊本的藍天。我們出了熊本城，往舊細川刑部邸的途中看到一個神社，便好奇想進去看看。我們馬上發現這裡的氣氛不太對勁，抬頭望見牌匾上寫著「護國神社」。護國神社祭祀著明治時期到二戰期間的殉國亡靈，在日本各地皆有設立，其中東京「靖國神社」是全日本護國神社位階最高的單位，也是日本天皇唯一鞠躬的對象。

以前我只在報紙新聞上看過靖國神社之名，這類新聞通常伴隨著某種政治目的，引發的討論往往帶有立場與情緒。其中最受爭議的莫過於裡面入祀了二戰後被判為戰犯的對象，因此每當日本首相參拜靖國神社時總讓人聯想到陰魂不散的軍國主義。
我堅持但迅速地走過一遍參觀動線，看完特別展示館裡帶血的軍衣、武器和各種遺物。我和歐娜不發一語，手不敢亂摸，相機也不敢拿出來亂拍。默默走出神社，我們互看了一眼，眼神已道盡一切。

我不也去東京看過慰靈碑、去過長崎原爆和平公園，還在墓園附近的小路亂竄嗎？那裡的冤魂不見得少，為什麼我特別害怕護國神社？日據時期的台灣也在各地設立過護國神社，以祭祀在戰役中犧牲的台籍日本兵。國民黨政府接收台灣之後，將之轉化成忠烈祠，改祀反清、抗日烈士和因公犧牲的烈士。仔細想想，大概是以前聽過太多日本兵的鬼故事，本能地先害怕起來了。

天黑了，是時候去商店街覓食。這次歐娜不再提出美食必吃名單，她查到熊本以馬肉料理聞名，小心翼翼地確認我可以接受後找了馬肉料理餐廳入座。馬肉料理源於日本戰國時代的糧食短缺問題，熊本城城主把死去的軍馬宰來當糧食，意外發現馬肉的美味，自此馬肉成為熊本的鄉土料理之一。馬肉的吃法很多元，甚至還有馬肉刺身的選項。我看了價位和各種料理方式之後，挑了最便宜的馬腸料理。
歐娜問我對馬肉料理的評價：「好吃嗎？妳覺得這有幾分？」
我暗暗嘆了口氣，忍下我的不耐煩，好好觀察我的馬腸套餐。有白飯有小菜，一大碗的味噌湯，主角炒馬腸被放到角落的小淺碟裡，至於味道呢？我想念媽媽煮的魚肚料理。我擠一個笑臉敷衍回說：「還不錯呀！」

餐廳空氣裡彌漫著碳烤煙味，昏黃的燈光帶著暖意，眼前坐著是跟我分享旅途所有事物的好朋友。難得坐在餐館裡好好吃上一餐犒賞自己，我們都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