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自己製造那一個悄悄的未來

美國從來就沒有訪客，唯一可能按電鈴的就是包裹簽收，但碰上疫情，簽字這道手續也廢了。那天電鈴連響兩次，我有點好奇也有點緊張，緊張的是這個門該不該開。我們這一區發生過幾次登門的武裝搶劫，而且都是針對華人。他們真以為華人都把錢藏在床底下。

開了門縫看到一個南美人問我要不要洗窗子，那句話唯一的英文就是窗子這個字。我把門開大，看到旁邊地上擺著洗窗的工具。他把工具擺在面前，表示只是個討工作的。

生平第一次走進美國人家不是去作客，而是去做工。剛到美國不敢想別的，只想趕快找點零工，賺一塊算一塊。生存是一場絕對不能輸的長期戰。在那個放眼望去全是陌生人，所有精品與美食都跟你無關的世界裡，生存是唯一的現實。經過朋友介紹，我跟一位美國太太一起去做清潔工。

這家不是豪宅但房子很大，座落在森林裡，四面都是景觀大窗。我的工作是吸塵、拖地、擦窗子。記得做了一整個上午，只拿到 20元工資。換算一下即使每天都有工可做，一個月剛好也只夠付房租。

在我之前的留學生，很多人都面對過類似的生存困境。後來再來的，去餐館是消費，而不是去找工作。90年以後台灣錢開始淹腳目，很少聽說有人為生存而打工的。我可能是最後一代窮苦的台灣留學生。學生時代什麼工都打過，賺的錢剛好都只夠活著。周末長假同學們計劃著旅遊，我卻興奮有三天的工可以打。

記得在洛杉磯那棟金色的IBM Tower送花，在大廳踩著腳底會發出吱吱叫的大理石地板，我羨慕那棟樓裡的每一個人。那個時代的上班族穿著都是光鮮亮麗，站在他們面前我羞愧自己太寒酸，讓人一眼就看出我只是個過來沾光的打工仔，搭不上這份高雅。 在那個尊貴而不屬於我的大廳裡，我連路都走得不自然。

我多麼希望當下有人偷偷告訴我，將來有一天我會在那種吱吱叫的大理石地板的演講廳𥚃演講，講台上的我穿的仍是一身寒酸；我也多麼希望當時我能了解，天下沒有寒酸的衣著，沒有寒酸的工作，只有寒酸的人生目標；我又多麼希望當時我知道，現在的工作並不代表你的價值。

那一份悄悄隱藏在內心最深處的未來才是你的價值。要度過艱困，就要先給自己製造那一個悄悄的未來，然後就專心地去熬⋯⋯當時的我並不知道這些。

我的窗子不需要洗，讓陌生人走進家也不安全，所以我回絕了他。

我住的是巷口第一家，這裡很多家都掛了「謝絕推銷」的牌子。果然很快我就從窗口看到他繞了一圈，毫無所獲地走出來。

只是讓我震驚的是，先前我並沒有看到他後面還跟著一個小男孩。

前一個禮拜才在收音機聽到，美墨邊境攜家帶眷的偷渡客暴增。記者採訪一位父親，問這樣冒死帶著孩子偷渡是不是太不負責任。透過翻譯他說他只是要給孩子一個未來，這跟美國人想把孩子送進耶魯哈佛並沒有不同， 但美國人會去質疑那些父母不負責任嗎？

當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偷渡過來的，如果是的話，希望他知道他已經有一個最崇高的人生目標，剩下的就是堅持走下去。這條路我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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