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灰

　　清冷的街燈下，有一孤魂踽踽獨行。

　　阿灰生前很喜歡灰色衣服，因為那總令他有種「隱形」了的感覺。他本來就是個存在感不高的人，有了灰色衣服的加持，他嚐到了消失的快感。例如，老闆不會叫他加班，家人不會命令他吃下討厭的菜色。他感到很快活，然而心中卻暗暗升起一股不知名的情緒。阿灰還來不及釐清這是什麼情緒就變成了鬼。

　　死因是被闖紅燈的計程車司機給撞飛。死亡是一瞬間的事，「咻，蹦！」司機至今仍不明白，為何突然冒出一個人來他會沒發現？紅色的血跡爬滿整身灰衣。阿灰生前的最後印象沒有浮現坊間所流傳的人生跑馬燈。他沒有看到自己名義上的家人，沒有看到老闆，也沒有看到當年那些嘲笑他的同學。

　　他的最後一眼是天空。他棄之不顧多年的天空。

　　人世間的最後一眼是藍橘共織的天空，明明是這麼衝突的顏色，可為何還是如此美麗？啊，美麗這個詞有多久沒有出現在阿灰的生活裡呢？藍橘相映的傍晚，阿灰躺在血泊中，天空劃過一架飛機，在他幾乎瞇成一條縫的視線中。

　　曾經阿灰很相信那個傳說，只要抓到一百架飛機就能實現願望的傳說。他很認真地抓，但最後，當然，願望並沒有實現。抓到第一百架後，他等了又等，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過去，他的願望一直沒有實現。於是氣急敗壞的他討厭起飛機來，並連帶著討厭起天空。

　　從那之後，他再也沒有抬頭看天空，一次都沒有。

　　阿灰終於閉上雙眼，成為一個真正的「隱形人」。諷刺的是，阿灰是在成為鬼魂後才開始思考他身為「人」短暫的一生。他想起爸媽用那台灣國語的腔調叫著他，明明是「阿飛」卻給變成了「阿灰」。

　　爸媽替他取名為「樂飛」，是希望他能在自己的人生中，快樂高飛。然而他未曾生翅，卻無端墜落。人生中唯一一次飛翔，也是最後一次，是被計程車撞上的那瞬間。那瞬間他意識到原來自己可以這麼輕盈，可是這份輕盈只幾秒鐘的時間，便重重落地。疼嗎？不疼。只感覺到全身都麻麻的，唯一感到痛的地方是心，好痛好痛。

　　生命逐漸消逝時才感覺到心正在跳動，這種詭異之感，令阿灰感到苦澀。感到苦澀的瞬間，他變成了鬼。原來還未釐清的那股不知名的情緒，是「苦澀」啊。

　　阿灰繼續回顧一生中那些破碎的片段。有一次媽媽接他放學，坐在副駕駛座的阿飛開心地分享他今天被老師表揚的事。他的作文被老師稱讚寫得好，他滔滔不絕地說著，轉過頭發現媽媽面無表情地回了聲：「嗯。」

　　後來「阿飛」從此變成「阿灰」，他閉上嘴巴，不再說話。之後每次上車的位置變成後座，他感覺自己離媽媽越來越遠。他一直沒說出口，其實那篇作文的標題是〈我的家〉。是甚麼時候開始，他變成一個麻木的人呢？阿灰自己也不清楚，也許是很多個瞬間吧。很多個如煙花綻放，最後卻成為灰燼落地，被風吹散的瞬間。

　　阿灰從來就不會飛，也許打從父母那滑稽的口音喚著他的名字時，他的人生就注定成為一齣笑話。

　　阿灰走著，邊想，變成鬼的好處之一，就是就算不看路也不會撞到人。他一直走，天光逐漸被夜色吞沒，像他心中曾經的那把火，被生命中的水給澆熄，暗了，又濕又冷。阿灰欲踢眼前的小石子時，撲了個空。他該習慣自己成為鬼的事實了。那塊小石子留在原地，阿灰想起他小時候曾擁有一顆小石子 。

　　小阿飛看著卡通，裏頭的男主角是魔法師，擁有一顆魔法石，這顆魔法石可以實現願望。小阿飛彷彿開啟新世界的通道，蹦蹦跳跳地衝出去外頭，準備尋覓屬於他的魔法石，這是一場偉大的冒險，他心想。

　　路上很多小石子，他挑了又揀，最後相中一顆心型的石頭，在大樹下發現的。他開心地撿起來，綻放出天使般的笑容，如獲至寶地將那塊「心」拂去表面塵土，後來索性用衣服擦，衣服髒了沒關係，這可是魔法石呢！擦乾淨以後，小阿飛小心翼翼的把魔法石放進口袋，並拍了拍口袋，確保魔法石安在。離去前，他還雙手合十，朝大樹拜了拜。感謝大樹賜給他的寶物。

　　回到家後，小阿飛果然被爸爸罵了，衣服這麼髒跑去哪裡玩了！他不在意被罵，因為他擁有一顆魔法石。直到睡前他都握著魔法石，懷抱著興奮的心情進入夢鄉。隔天，小阿飛將「心」帶著放在口袋上學去。

　　下課時間，小阿飛拿出「心」把玩，準備好要許願。旁邊幾個男生靠過來看他在玩什麼。其中為首的男生將「心」搶了過去，湊近一看發現居然是塊石頭，不屑地說：「什麼嘛，還以為是好玩的玩具，居然是塊破石頭，你這怪胎！」小阿飛撲上前，要把自己的魔法石搶回來。那男生搶先一步，將它摔在地上，罵了聲白癡就走了，頭也不回的。接著迎來的是一群男生的笑聲，笑聲迴盪整間教室。小阿飛沒有注意到的是，「心」裂了一個小縫。

　　後來呢？這塊石頭究竟去了哪裡？阿灰想不起來，也許留在當時教室的地板，留在原地，留在幼年小阿飛的心裡。

　　怎麼盡是些灰暗的事啊，阿灰搖了搖頭，有沒有快樂一點的事呢？不行、不行，完全想不起來，頭搖得更加大力了。阿灰邊走邊嘆氣，一時不察，居然撞上了一個物體。「不對啊？我不是鬼嗎？要怎麼撞到人？靠夭，難道是鬼？？不對啊，我也是鬼，怕什麼。」阿灰看向眼前，怎麼連個鬼影都沒有？

　　「喂！！我在這啦，往下看！」只見一個小男孩向我叫喊，他的身高只到我的肚臍位置左右。當我蹲下準備好好跟他說聲對不起時，他的臉讓我嚇了一大跳，顧不得連連退後。是我小時候的臉！

　　我崩潰地叫道：「你是誰阿？為什麼是我小時候的臉？」難道是一隻變形鬼嗎？

　　「喂喂喂，也太沒禮貌了吧，我是神！要來接你的！」小男孩生氣地說道。說完話，還插腰一臉「你趕緊給我清醒點」的表情。

　　「不是啊，雖然是我的臉，但你怎麼是光頭？神都是光頭嗎？」看著他生氣的模樣，我不禁笑了出來。

　　「啊啊，關於這點啊，我剛剛出門太趕，忘了變頭髮啦！」小男孩解釋道。我又放聲大笑，心裡想著這神也太逗趣了。

　　「騙你的啦，我只是要逗你笑，你都多久沒笑了。」說完，神揮手一變，居然變成了有頭髮的模樣。這下子簡直跟我小時候一模一樣了。

　　「你怎麼現在才出現？」一出聲竟有點哽咽。「我已經急著趕過來了，免得你在這胡思亂想。本來七天的路程，我硬是趕成現在出現耶！」神邀功一般如此說道。我有點感動，祂出現以後，心中某個破洞，似乎漸漸密合，重點是，我竟然會笑！我竟然會笑了！還覺得神開玩笑很好玩！

　　「過來！」神向我招招手，示意我過去。「幹嘛？難道要把我變成光頭？」我這樣回祂，笑了笑，向祂走去。「我要把你變光頭，距離根本不是問題好嗎？」神突然兇巴巴地說。

　　剩一步的距離。祂展開雙手，抱住我，把臉埋在我的肚子上。「這是？」我疑惑地問道。「第一百架飛機的願望。你的願望不是希望被擁抱嗎？你以為是誰讓你看見那些飛機的？」神如此說道。

　　我的身子顫了一下，不，正確來說是我的魂。隨後兩道碩大的淚水滑落，我反射性地要用雙手擦去淚水，居然摸不著。鬼也太可憐了吧，連淚都沒辦法擦。

　　「你頭低一下。」神將埋在我懷裡的臉抬起來說道。這次我沒說話，乖乖照做。祂將小小的手伸出來，拂去我眼角淚痕。頓時間溫暖起來，像是春天開滿花朵的陽光下，那樣的溫暖。真的是好奇怪的神吶！越溫暖，我的淚水越多。

　　哭了一會，才終於消停。神將小手移開，說道：「好了，你心中的傷痛已經被療癒了。聽著，你是光與愛的化身。你本身就充滿了愛。只是在某些時刻，不小心忘記了而已。」我點點頭似懂非懂。

　　神將祂的手再度伸向我，牽起我的手。「走吧！」神說。「要去哪啊？」我問道。神笑了笑接著說：「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說也奇怪，原先清冷的街燈下，竟亮了起來。天邊又是那藍橘調夕陽。我興奮地指了指天空給神看。神擺擺手笑道，終於像個小孩子了。

　　所有小孩都是神。阿飛不知道的是，在神眼裡，即使是穿著灰色衣服的他，都無比耀眼、美麗。

　　畫面中，像極了一對父子。牽著的，前後擺動的雙手，就這麼晃了晃，一起往回家的方向走。走在那無條件的愛與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