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茗芳（二十八）

少年眼底劃過一絲慌亂。

「我原想你們……兩邊的說詞，不似有仇怨，那二人也……應當也不會加害於你……」平素的伶牙俐齒蕩然無存，口中像是裹了層層糨糊，費盡氣力才能吞吐出聲，斷斷續續的組織成句。「沒有替你……沒有顧慮到你的心思，是我不對……」

恨的……倒也有理。

楚泓臉上皺得似乎能拼成「懊悔」二字，正自低頭懺悔，額頭倏忽遭了記爆栗。

「逗你而已，還當真了？」王盛左手半舉，黑著臉說道：「還用得著想麼？倘若真的恨你，誰會大半夜不睡覺削這些茶杯？」

楚泓摀著額頭，看著王盛站起身伸個懶腰，愣愣地連眨幾下眼。

「腦子僵成這樣，還是再回去睡下清醒清醒腦子。小孩子正好發育，睡眠充足些才好。」

「什麼小孩子，你才是管家大叔！」某將近十六歲少年下意識兩眼一瞪回嘴，醃菜乾瞬間變作水靈飽滿，張牙舞爪，彷彿隨時都能從輪椅上暴起咬人。王盛欣慰一笑，輕車熟路的拉過輪椅，循原路返回閣內地宮入口：「閣主大人說得是。明日還得趕早進城報名鬥茶呢，還是早些兒睡為好。今日一鬧，明日約莫會有蓄意搗亂之人，補足精神才好應付，嗯？」

「這是什麼哄小孩的口吻！二十來歲的人，不過比我早生五年，少倚老賣老！」

「噓……莫要再鬧。小醫仙還睡在房樑上，會吵醒她的。」

屋樑頂的小醫仙：不僅冷還會被某兩人的打情罵俏騷擾，睡個覺怎麼就那麼難呢。QAQ

「你給我說清楚。」

直到隔日進了茶市，暫時解開心結睡了個好覺，腦子清晰不少的楚泓才意識到，昨晚自己似乎被糊弄了，並且呼嚨的徹底，乃黑沉著臉凝視某個把人送到房門邊，又偷偷跑回前門徹夜削竹杯，弄得眼下一片烏青、頻頻打呵欠的男人，頗有興師問罪的意思。

怪不得他昨晚下迷宮連火都沒熄！

他早就打定主意繼續削竹子！

要別人早點睡卻自己熬整夜，雙標！無恥！

凌厲眼神攻勢下，王盛摸摸鼻子，試圖頂著倦容擺出無辜的神情：「什麼東西說清楚？」

楚泓雙手抱胸，瞥了眼美其名曰「見識此地風俗」，實則似有若無跟在身後的夫妻檔，皺眉低聲道：「你若不想回去，昨晚為何不走，留著削那勞什子茶杯？」

「你道我不曾想麼？」王盛卻不像他那般躲躲藏藏，逕直轉身，大大咧咧朝後方二人揮了揮手。「孟叔軍旅出身，過去在戰場上做的是斥候兵，養就計算距離的本領，我逃出家門那時也是趁他不在，加上師父帶著四處亂走，才能躲過追查。眼下被抓準了位置，早跑晚跑、步行騎馬，終歸是逃不出他手掌心。」

楚泓憶及初見時的場景……如此耿直缺心眼──說難聽些是愚魯──居然是斥候出身，還善於算數？難以置信。「縱然能算出距離，但若不讓他知曉你朝哪個方位逃，不也有幾分機會？」

「還有玉姨在呢。她原是烏山寨部屬，亦是我娘親的隨侍，少年時還一同闖蕩江湖來著。烏山寨出身的人，怎可能不知踩盤追蹤？我曾經見過他倆僅花了一刻鐘，便揪出入府盜竊的賊子，那時他們連婚都沒結……」

「你們家找的都是什麼奇奇怪怪……」

「況且，」王盛乘少年不備，伸手揉了揉他頭頂，將他梳理齊整的髮髻撥下幾綹髮絲，並因此獲得殺氣騰騰的瞪眼一枚。「我要是跑了，誰替你生茶杯出來？」

「你對竹茶杯當真執著……」

「還不是你自己說茶杯不夠！」

「那鐵鍊是怎麼回是？正常竹器殺青根本用不著這般大費周章吧！」

「尋常辦法太無聊了，況且鐵質終究比木質重上太多，我這不是趁機練練雪花鎖嘛……」

作為原先的話題中心，夫妻倆的重點卻與前方二人大相逕庭。

「娘子，咱們前些日子看見背著楚閣主的，莫不是公子？」

被稱為「耿直缺心眼」的某人遠遠瞧見自家公子熟門熟路摸了身邊少年的頭，忽有所覺，連忙湊到神色莫名複雜的娘子耳邊。

早已看清一切但整晚沒睡好的小醫仙如幽魂一般飄來晃去，瞪著兩名罪魁禍首滿臉幽怨。

茶市之熱鬧，比昨日有過之而無不及。一行三人──外加後頭隔著行人的夫妻檔──好容易擠進專為鬥茶會搭建的報名攤子，幾人經過之處，鼎沸人聲倏地低落下來，化作細微的嗡嗡聲。

「他便是昨日的……」「……看著年紀挺輕啊……」「……長成如此斯文秀氣，竟說得如此放肆言語……」「……卻不知他為何來到此處？」「莫不是來鬧事……」「少年心性，忒地輕狂！」

王盛暗暗一凜，果然昨日之事已傳得人盡皆知──是多閒才會短短一天內在城內傳了個遍吶！

身處言論中心的楚泓倒是神色平淡，頂著從蚊子到蒼蠅到蜂群，有越發大聲直言不諱趨勢的吵雜，逕直行至攤前，說道：「勞駕……」

攤內人手持狼毫嚴陣以待，攤外人豎耳屏息靜待下文。

「……敢問鬥茶會當如何獲取資格？」

剎那的寂靜過後，人群彷彿炸了鍋似的吵嚷起來。一道陰陽怪氣的話聲格外清晰：「喲，不是瞧不起咱們鬥茶會麼，怎又巴巴的自己找來？是什麼讓閣下改變心意啦？」

楚泓循聲望去，試圖找到說話之人──然而坐在輪椅上，在群情激憤中找人簡直如天方夜譚──隨即作罷，睜著雙清澈的眼眸，猶如天真懵懂、稚氣初褪的少年，說道：「因為我還少一套建窯茶具呢。」

事後有當事人回憶，那時眾人一瞬間彷彿能體會何謂心有靈犀。

我們本猜知你必有所圖，但是──

有誰會當著面直接講出來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