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善終，奶奶我想妳了

我的奶奶，在今天早上過世，她國曆生日是 11 月 2 日（農曆十月初九），才剛過，坐 99 望 100，上月甫獲台北市政府餽贈之百歲華誕賀壽禮。

其實這段話有兩點與事實有出入。其一是她並非我父系奶奶，而是我母系外婆。當然都是祖母、阿嬤、grandmother，但我們華人稱謂還是有細分，我不知道外省人是不是更注重「叫對」，但印象中是沒有在喊阿嬤的。真正原因是我的正牌奶奶過世的早（在所有孫輩出生之前），所以外婆就讓我們喚她奶奶，好像更顯親切。小時候也不懂，就這麼一路叫到大。

其二是她真實歲數並非一百，應該是 95，而且說「應該」是因為可能連她自己都無法完全肯定。要知道舊時虛報年齡是普世皆有的現象，所以奶奶直到上個月獲市政府賀壽時還偷偷跟我說（第 n 次了）不要跟別人講這個違法的秘密呢。從小跟著她的人生符印，鐫心一輩子。

老外省人的屬性，在她身上鋥展無遺。這就不多說了，不難想像。我從小生長在這樣的家庭，出社會後才漸漸跳脫出觀念巢臼，但我也明白從他們成長環境走過來的前輩人曾有過何等根生蒂固的觀念，因此我越來越懂得和他們相處之道。奶奶年歲漸高後，她說了啥又罵了誰我都笑笑，叫我票要投給誰誰誰我都嗯嗯啊啊打哈哈。如此高齡，還跟他們計較什麼？還冀望他們改變什麼？不是只有班傑明會返老還童，每個人臨老時都像小孩一般需要照顧，臨終前更是宛如剛出世的嬰兒。你會要求小貝比能夠像珮涅洛珮一樣慎思明辨嗎？

老了，就是老了。

奶奶幾乎硬朗一輩子，前天早上還能說話吃飯，中午就開始意識不清，我下午獲知後本以為沒那麼嚴重，哪次風浪沒有挺過？上星期她還跟曾孫說她要再活二十年見證他們結婚生子呢。但我仍感不安地速去看她，有經驗的看護說建議送醫，於是叫了救護車，醫護當場評估有危及、馬上急診。今天中午前離世，硬朗百年，卻只撐了兩天。

大家都說奶奶有福，活了百歲、期頤之壽，且在無明顯疼痛下兩天就瀟灑告別。是啊。可是奶奶我做妳孫也半百了，我捨不得妳呀。

所以前晚我整夜無法入眠，一直盯著儀器，當妳血氧濃度從 7 字頭一路掉到我所見到最低的 22 時，我不斷搓揉妳的手，我以為當妳出院後可以開心地跟別人講是我孫子把我從鬼門關前給搓回來的。但至少她昨天是有回到 6 字頭，在進 ICU 之前。所以當護士拿給我戴在妳無名指上那只乘載了數不清年月的熟悉的金戒子時，我都還沒想到會那麼快。

善終，慎終。

年輕時剛來台灣的那段歲月，因受教會照顧而信了天主教，曾囑我們以彌撒跟她告別。很多年以前她就跟我講過那段故事，和殯儀相談後事時才叫我憶起。當時領了哪些物資。逃難時到了保山幾乎要進入緬甸。離開大陸前失散卻又意外在台南重聚的我正牌奶奶。家裡養的兩隻狗。我爸出外打拼得盲腸炎時奶奶輾轉去找他讓哭成淚人兒。我小時候賊頭賊腦找嘴嘴。婦聯六村。數落不完的恩恩怨怨。那些相冊、信封。奶奶的拐杖。四樓。沒有電梯，硬朗、頑固。始終壞掉都沒人修的電鈴。學不會而放棄的 3C。電話、電視，已消失的新聞台。樓下的跌倒貓。一百年，一世紀。

奶奶，我想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