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影｜《犬山記》：西部緩慢之死

網飛Netflix今年的衝奧大片之一《犬山記 The Power of the Dog》由珍康萍（Jane Campion）執導，找來實力堅強的一眾影星參與，包括BC班奈狄克康柏拜區、克絲汀鄧斯特（Kirsten Dunst）和傑西普萊蒙斯（Jesse Plemons）都繳出不俗的演出。而珍康萍是誰呢？她以《鋼琴師與她的情人 The Piano》獲得史上第一個女性導演金棕櫚（而剛好今年的坎城影展最首獎又在睽違多年之後再度由女導演拿下），在《犬山記》之前她已經有多年沒有拍攝電影。這樣的一位導演拍西部片會是什麼模樣呢？

在現今已然消亡的這個類型裡，導演冷靜而細膩凝視過去的年代。西部精神走向日薄西山的描寫一直都有，《雙虎屠龍》、《日落黃沙》是對時代已過和新秩序入場的喟嘆，《殺無赦》是英雄神話反噬自身，《花村》更將這些傳奇故事得已成立的要素都消解。《犬山記》在這些經典之後，容納這些之外，又將反西部片拍出了一種新的氣質。

拒斥現代文明的 Phil（康柏拜區飾）在弟弟 George（普萊蒙斯飾）婚後開始獨居在封閉大宅最高處的房間裡，可說是固守陣地的同時擁有絕對的權力高位，好幾個場景成功將他尖銳的敵意轉化為跨越整個空間的恐怖感。儘管張力緊繃，電影大半段時間裡，人物的前史卻都相當模糊，可以篤定的是渾身帶刺又厭女的 Phil 懷揣秘密，他輕撫已逝之人的馬鞍，卻從未再上路探險拓荒。

而「手」在這部片中是如此重要，導演不吝惜給細緻的手部動作一再特寫。甫進入此家庭卻因階級差異失語的 Rose（鄧斯特飾），晚宴坐在鋼琴前手指震顫終究無法彈奏。Phil 在牧草間游刃有餘，他的手編織皮繩、彈奏斑鳩琴、閹割小牛，掌握的是原始而陽剛的力量；而摺出優雅紙花、精準拿手術刀切開皮肉的手，來自另一個從文明世界進入荒地的男人，無聲的帶進另一種力量。

（以下有雷，請斟酌閱讀）

纖細的醫學院少年 Peter（寇帝·史密-麥菲飾）眷戀母親（進一步可說眷戀陰性），幾個鏡頭甚至有些戀母意味。他終究看透 Phil 的脆弱，Phil 自比為狼帶大的兄弟羅慕勒斯和瑞慕斯，但在他之後再沒有羅馬帝國。Peter 知道那些對過往的懷念除了情感、還隱含被記得、被傳誦的渴望，於是他如獵野兔一般佈下陷阱，貼合 Phil 沒有明說出來的期盼，最後再將整個舊日傳奇直接摧毀。我一直感覺這有些悲傷，Peter 能夠取得信任並不只靠全然的揣測，他必定也是理解的 — — 可以看見山河即是肉身，也走過被傳統男人訕笑的獵人之路。但這世界，被本質上相近的物事淘汰也非罕見，就像西部拓荒者壓迫印地安人而新的律法再壓迫牛仔一樣。

兩人日漸走近，之間的關係也始終有情慾和暴力在低處徘徊，壓抑而緊繃。交換菸抽的那場戲危險的不可思議。Peter 初來牧場那天，一向乾淨俐落閹割小牛的 Phil 就傷到了手，而此景在他們一起騎馬出遊時又再發生。這裡的攝影和剪接很是精彩，幾乎是全片隱喻：Peter 在畫面之外扭斷野兔的脖子，觀眾以為濺上草地的血是兔子的，鏡頭一轉才發現那是 Phil 又傷到了一次手。殺戮的場景從沒有被看見，但早已悄然發生。

電影細火慢燉，一路慢慢埋下線索；電影給觀眾的是接近全知的上帝視角，但即使我們看見了，也不能意會到並阻止一股力量吞噬掉另一個。觀看過程不免懷疑為何需要這麼諱莫如深，但時代的推移和權力的流轉，本總在不知不覺中發生。大宅的主人最後悄悄換人。

一直要到最後，我們才會明白電影最初那句旁白是 Peter 說的；而結尾 Peter翻看的聖經《詩篇》那句「求你救我的靈魂脫離刀劍，救我的生命脫離犬類」卻更像來自Phil的囈語。如果稍微超譯一下，或也可說是舊信仰（宗教）的失效和新信仰（科學）的到來？

這是一部屬於大銀幕的電影，音效設計不輸當年也是網飛出品的《羅馬》。Jonny Greenwood 的配樂實在太好，有時像鬼魅、有時像暗流，不必是宏偉的大編制的曲風仍能用弦樂講述一個時代。

珍康萍用明星的方式總是蠻有意思，曾找美國甜心梅格萊恩（Meg Ryan）飾演缺性缺愛又神經兮兮的女子，或是讓剛以《鐵達尼號》大紅的凱特溫絲蕾（Kate Winslet）又一次追求真愛（只是追求的是一位印度教教主）。《犬山記》裡多少化用了BC一貫略為特異的銀幕形象，使這個外顯特質傳統陽剛的角色極具說服力。她奪得的威尼斯銀獅獎、即導演獎座實至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