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心世代》026-會議室裡風捲殘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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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沐塵在手機上確認過來自吳莙芸的訊息後，眉宇間不著痕跡地掠過一絲不快。

　　但這樣的神情並沒有持續太久，只因他正在出席「亞尚大批發」的店總會議。儘管絕大多數的會議內容都跟自己沒什麼關係，但當眾滑手機，畢竟也不算好事，因此他確認手機訊息的動作格外地小。

　　「李沐塵，你很閒啊，你知不知道今天的店總會議，是為什麼要叫你來？」

　　李沐塵望著明知故問的曾辛杰，挑了挑眉毛又聳了聳肩，就差沒有吐一吐舌頭。店總就在面前，哪怕物管經理再怎麼氣，也沒辦法當即發難，憋得他微微脹紅了臉。

　　幾位經理人向店總匯報完最近的業務之後，很快便分別來到物管經理和人資的環節。兩人有備而來，看上去胸有成竹的樣子，在台前氣勢洶洶地報告著，看在李沐塵的眼裡，卻是數度忍俊不禁。

　　看當事人表情一直不斷變化，態度強硬，在投影片上羅列李沐塵從前事蹟的人資經理路必仁，也不禁皺起了眉頭。

　　「以上是我們在調查中發現的劣跡，雖然司法沒有對他做出什麼裁處，但法律有時很曖昧，李沐塵課員會不會在不久的將來，為公司帶來公關危機，是現在不得而知的事。」

　　路必仁的報告一結束，曾辛杰木著一張臉，緊抿雙唇，率先鼓起了掌，「我們謝謝必仁的辛苦調查，要不是因為他在各個業界廣結的善緣，我們也不知道像李沐塵這種人，竟然就在大家的身邊。」

　　他像是大義凜然地一拍大腿，艱難起身的模樣看起來無比沉痛，「補教業狼師，引誘高中女學生，深夜在家『一對一教學』，這不會太超過了嗎？就算今天司法宣判無罪，誰又知道是不是私下搞了什麼，才導致這個結果？」

　　「聽說李先生還有個大學同學在幹市議員吧。」路必仁也冷冷地搭腔道：「難怪小小的補習班老師，搞上未成年女孩子，還能全身而退，想必你家也有錢有勢，逼得人家只能乖乖就範吧？」

　　會場上頓時一片沉默。

　　聽完這些嚴厲的指控，現場本應劍拔弩張，然而包含店總在內的所有人，卻看起來十分漠然。

　　眼見氣氛似乎有點不太對勁，曾辛杰和路必仁不禁面面相覷，「店總，我們認為……」

　　「你們認為什麼？剛剛講得夠大聲了，我耳朵沒有聾。」店總微微蹙眉，蹬著高跟鞋的雙腿交換了一下位置，顯得有些不耐煩，「講了這麼多，都是店總會議之前丟上來的傳閱資料，判決書、新聞剪報之類的東西，我都讀完了。這都是公開資訊，我才覺得你們為什麼要查那麼久？」

　　被店總這麼一說，身為人資經理的路必仁登時語塞。

　　他們這回是特別針對李沐塵，才把過去喧騰社會一時的事件給挖出來。否則從前用人門檻之低，哪有費這些功夫的時候呢？

　　「那麼李沐塵同仁，你有什麼辯解之詞嗎？」

　　在店總與一眾經理的注目之下，今日獲邀與會的小小課員李沐塵推了推眼鏡，微笑著起身。

　　「報告店總，就像是兩位經理說的一樣。我確實曾經把女學生帶回家一對一指導，結果被家長狠很告過一次。雖說是出於我對教育的熱情，但這種一頭熱的方式，在普羅大眾眼中太過不自然了，被當成狼師，是我咎由自取。」

　　「意思是說，你也沒有什麼好辯解的囉？」店總微微睜了睜眼，「你有充分的立場可以幫自己分辯，為什麼不做？」

　　「畢竟每個人的過去，都是自找的。」李沐塵取下他的平光眼鏡，淡然的微笑裡有些沉重，「那是我沒有深思熟慮，只憑滿腔熱情，橫衝直撞所埋下的苦果，我樂於承擔，也樂於帶著這樣的心情，去展開第二人生。這件事，相信在場各位也是一樣的——」

　　話鋒一轉，李沐塵整個人的氣質與氣勢忽然之間與剛才全然不同。

　　「誰都不是聖人，誰都會犯錯，所以我們學習。學習帶給我們的是一種氣質、一種態度，每一個歷程都點點滴滴累積成生活價值，所以我們從來不會白活一場。跌倒、站起來，哭過，再變得勇敢，所以勇於認錯的人，會慢慢變得強壯。」

　　激昂的陳述，打動人心的祝福，春風如沐，李沐塵舉手投足散發著煽惑，叫人幽然神往。

　　「就像曾經理、路經理也是，他們過去都犯了錯，可是一路跌跌撞撞，也在本店有了許多了不起的貢獻。兩位經理做事一向『積極』又『確實』，店總一定知道他們曾經做錯過什麼事，又帶著多認真的心情去彌補這一切吧，這個部分肯定完全不用我贅述。」

　　「喔？」店總經理聞言挑高了眉毛，順著李沐塵的視線，望向兩位看來神色慌張的部門經理，「根據之前的店總會議紀錄看來，這兩位的工作應該是一百分完美無缺的啊。」

　　「就像我剛才說的，人非聖賢。」李沐塵微笑著拱了拱手，「有跟我共事的伙伴都知道，李沐塵最擅長的就是紀錄跟整理。我一直相信——有詳實的紀錄，才能找到更好的做事方法，在亞尚大批發這個全國第一的公司裡，想必更是如此。資料我都已經傳送給資訊部經理了，我想店總可以抽空瀏覽一下。」

　　在曾辛杰和路必仁惶惶不安的注目之下，資訊部經理默默將筆記型電腦拿到店總面前。自李沐塵到職以來的這兩年，各部門發生了什麼問題，能有什麼解決方案，全都羅列其中。在他的協助之下，有許多本該衍生成大問題的毛病，都有了早期應對的本錢。

　　如此萬能的第一線人員，在這個就職門檻特別低的職場，說是大材小用、殺雞用牛刀，都不足以形容其中的不合理。

　　但在這個年資比人強，先卡位先沾光的傳統職場上，個人的能力大小，完全撼動不了如老牛一般頑固的老舊組織結構，踩著別人的頭頂往上爬、人不狠站不穩的古舊觀念，始終盤據在這間年營收一等一的大公司當中。

　　「訂錯貨的次數也太頻繁了，辛杰你每次蓋章都蓋假的嗎？必仁我知道你需要跟其他同業交關，但這些報支應酬費用的發票為什麼有很奇怪的項目？另外幾位有前科的，你為什麼不像這次一樣馬上找出相關跡證，要等警察找上門？」

　　面對店總連珠砲的詢問，兩位經理汗如雨下，一句話也搭不上腔。

　　望著這樣的屬下，店總經理蹬著她的高跟鞋站了起來，緩緩走到李沐塵的身邊，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沐塵啊，很感謝你為公司做了這些。這麼一整頓，未來領導這個團隊的時候，肯定會比從前輕鬆一些。」

　　李沐塵眼睛瞇得細細的，手上的細框平光眼鏡隨著手勁的變化抖顫了一下，「不敢當，報告店總，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是所有同仁一起努力的成果。」

　　「你知道嗎？」店總經理的笑容裂得很開，回頭走回主席位置的步伐更顯得步步鏗鏘，「雖然是這樣，公司也不會善待你的。」

　　說完這段話，店總的那張笑容裡，平添了一份壓迫，「你做得很好，但你橫豎也就一年多一些的年資，要做主管，總公司那邊會有意見。」

　　李沐塵重新戴回他的平光眼鏡，搓了搓手，那笑容又一次回到了一介倉管員的平和與淡然，「是的，報告店總，我都明白。」

　　「不，你不明白。」店總慢條斯理地撥了撥頭髮，語調十分機械地說道：「公司需要的是團隊，最不需要的，就是英雄。你確實能力很強，你也和工作伙伴合作愉快，你挑出了公司團隊骨幹裡重大的毛病，但最後你還是得不到你想要的結果。」

　　店總頓了一頓，抬起下巴指了指癱坐在位置上的曾辛杰與陸必仁，「他們在這個崗位上接近十年了，雖然個性是那樣，成績是那樣，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李沐塵，你才來一年多一點的時間，就要把他們拉下來……那你是不是也可以把我從店總的位子上拉下來呢？」

　　在場所有的經理全都默默低下了頭，就連平日與李沐塵特別交好的那幾位也是如此。

　　面對如刀鋒般銳利的質問，李沐塵的表情卻是絲毫沒有變化，他一開口，語調較之在場所有曾經發言的與會人士，都更為擲地有聲。

　　「我當然是全都知道，尊敬的店總。憑我對貴公司職場的敏銳度，怎麼可能不知道貴公司的文化呢？參加會議之前，辭職單我老早就放在人資經理的桌上了，甚至還寄了一份電子檔到人資信箱，請問路經理怎麼會沒有看到？」

　　「我忙著準備今天店總會議的東西，所以才……」

　　「店總會議十點才開，倉管課員都幾點來公司的，你們應該……不會不知道吧？」李沐塵的話鋒逐漸變得越來越尖銳，「四個小時的時間，應該夠你們應付了才對啊。你看，我都要辭職了，還勞駕店總放話來把我逼退，你這個人資經理，也做得不太行哪。」

　　聽完這席話，不僅是身為人資的路必仁，就連店總本人的臉色也是一陣青、一陣紅。

　　「今天這場會議，你們以為是對我的宣判，事實上，是我對你們的宣戰。」李沐塵的微笑裡，有著久經運籌帷幄的坦然，「我已經向你們證明個人整理資訊和記錄的能力，想必保留證據的能力……各位也都非常有感才對吧。」

　　「李沐塵！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的斤兩！」店總的聲音高了起來，也說明了她心底的煩躁確實溢於言表，「亞尚是全國最大的大批發，你一個小蝦米，能怎麼樣！」

　　「說得對啊，敬愛的店總。」李沐塵回過身擺了擺手，在離開會議室之前，優雅地說道：「一個人不可能推動時代，一群人的抵抗才能。我不是英雄，但我會陪伴這個低心的世代，對各位陳舊迂腐的管理階層發起革命。為了往日的同事情誼，我先給你們第一個提示——『標準檢驗局』。」

　　他一面說，一面逕自走出了會議室，只將餘下的鏗鏘與宣示，狠狠甩在臉色鐵青的管理人身上。

　　「我們死定了……」物管經理曾辛杰氣若游絲的話語，成了散會前最後一道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