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故事｜EP3：米卡

在紀錄片的課程中我們都強烈地感受過田野調查的重要性，扁平單一的人物在頭一個月總重複著差不多的行為，沿著意識能觸及的脈絡譜寫每一天；即便對象的故事或背景再特殊，短時間的記錄也只是將人的皮囊以影像的方式留下來。

最終留在席間的只會是一個模糊的印象。

時間是無法挑戰的，沿著時間的軌跡走來，時間如濾網穿過我們的生命，先是留下大大小小的砂石，接著提供一杯又一杯無雜質的清水，生命被分裝在一個個器皿之中，我們信手拈來的回憶正是這些被分裝的一杯水。

紀錄片卻不同，它是單一的器皿，導演無法分裝人物的時間。在時間的濾網之下，更多是漏過砂石的濁水。

比起容器，它更像一個灘，人物是海，導演是浪，海灘無法留下汪洋，卻能堆積時間；柔軟的細沙，被放逐的垃圾，死去或即將死去的海洋生命，它們都被浪帶來帶走。灘上的任何事物都在時間的沉澱下被留住。

那天我問米卡，有什麼是你解決不了的？

米卡是個永遠得體的女子，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她便懂得建立個人風格。

第一次遇見米卡，六歲的她梳了兩條麻花辮，眼前架著粉色的鏡框，從書包、筆盒到識別證卡套都是 Hello Kitty，連英文名字都是Kitty。鮮明的 Hello Kitty 風格在一眾土小孩中突出重圍。

忘了 Hello Kitty 是在哪個階段被她拋棄的，很快她就改走日雜路線。她是身邊為數不多很早開始買日本雜誌的女生，一開始她是為了雜誌的贈品。當時大家還沒有走入商場，微薄的零用錢只足夠我們走入文具店買支黑白豬的原子筆或物料廉價的卡通袋子。她卻可以背著日系的環保袋去補習，用緞面的布包做筆袋。

隨著 LG 的 Ice-Cream 翻蓋手機熱賣，潮流的方向來到韓國。米卡又一次領先進入新的潮流之中，我們迷戀起二代韓團，模仿著當時女團的衣著，像波點印花的上衣、過膝的襪子、漆黑松糕鞋......當時還沒學會何謂質感，只是力所能及地建構自己世界的美麗。

也是米卡帶著我燙了第一次負離子，齊瀏海與黑直髮成了女學生的最愛；她的自然捲消失了，學會了塗變色潤唇膏與修眉，她的眼梢到眉角都流轉著少女的自信。

妝點美麗的條件多了起來，Dr.Martens 黑皮鞋、無印良品文具、Herschel 銀包、Outdoor 與GREGORY 書包......一個物質的世界在十六歲建構起來，當全世界都在使用，無法擁有任何一樣的你就會開始自卑。自主的意志在青春期築起堡壘，女生額前過眉的瀏海，男生兩鬢蓋耳的碎髮，都是威權體制下的師生戰爭。這場戰役堆砌了太多屬於我們之間的信號，不論年過多少，同一時代下的學子永遠是戰友。

米卡卻在這場戰役中缺席。在大家都沉迷於追逐潮牌的時間，她研究起 IG shop。最開始是因為我們在一間 IG shop 買到了一個手縫布包。她靈敏的嗅覺察覺到這個商機，開始營運起 IG 店鋪，從淘寶入貨再轉高價賣出。

還記得我們發掘到一款玩具膠片相機，賣得特別好。賺回來的都是散裝錢幣，去買東西的時候往往都是零錢紙幣亂糟糟地放櫃面，十足《踏血尋梅》中春夏買耳環的畫面。

大家都在物質的比較中沉淪，米卡卻清醒地留著了每一份物質背後更大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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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逐漸成了千篇一律，米卡卻永遠不會，即便十八個年頭過去，米卡還是那個擁有鮮明特色的女子。

沒有什麼是她解決不了的。

在她看來，萬事都可以用化妝來解決。你的自卑、你的不安、你的選擇困難，都交由化妝解決吧。也不是說高超的化妝技巧能讓你改頭換面，只是在妝點五官的同時，憑藉雙手你能夠賦予自己一份創造性的自信。

她妝點出得體形象時也不忘妝點她素顏的情緒狀態。

一般人很難發現她掩飾在杏眼下的淡漠，亦很少能夠說出牽動她強烈情緒的話語。她總安靜地傾聽，帶著得體的微笑。她的汪洋承載了太多朋友的垃圾，所以每當她別過臉垂眼看著咖啡中的冰塊融化，她勾勒冰塊的視線就像靜止的海岸，卸下得體笑容的她才稍稍喘息。

有一次米卡替我化妝，那天是作品放映的大日子。

當我看著鏡中略帶攻擊性的樣子，就想試著微笑讓自己看起來友善一些，米卡隨即說：

「唔好笑，呢個妝就係要西。」

「嚇，但我西面啲人會以為我唔開心，會有閒話。」

「就係西先靚。」

每當懊悔自己做人太直接，我就會想起這段說話。

是啊，臭臉也可以很漂亮，直接也可以有人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