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種疫苗後的第四天,呼吸越重,像走在山林。
被沉重睫毛壓迫的視線莫名清澈,黏黏濕濕的霧縈繞在身旁,一呼一吸間,都是霧黏濕的氣息,而我在呼吸差點停頓前的幾分鐘想到的也是你。
你是霧。
/
在情感梳理的過程中首先想起的便是我們的結局,略顯涼薄的終章劃破了三幕劇中甜蜜的所有堆砌,徒留被捅破的洞。風從中間灌進去,一束接一束,滂薄地吹奏起來;就像傍晚過後被風縈繞的球場,漆黑中樹聲沙沙作響,才剛適應黑暗的眼睛看著你朝我跑來,起初是暗色中飄動的領帶,爾後是注視著自己的目光。
而「吧嗒吧嗒」的腳步聲就是那束穿過破洞的風。
/
暗色遮蓋了你眼尾的細紋與鬍渣,暗色中的我們走了好多路。滅燈後,你總是夥同我們一起離開,你走在前我走在後,被三到五人隔開,你很少回頭我也很少上前。走過一個又一個路牌,停在一個又一個巴士站牌,我們總是有些距離,隔著幾個影子,只有在你越過最後的斑馬線來到車站的對街向我招手......你的影子被拉得細長、歪斜,還未能細看閃爍在你臉龐的光影,紅光便打在你的髮鬢,你轉過身,影子也走得遠了。
這頭是不定時到站的巴士,那頭卻是你三十年如一走過的橫街。
/
緩慢又短促的光總是冬日最適宜的節奏。
感謝你。你說。你接過我們私下約定的一週一次的作文,在暖陽下翻動,眉頭輕輕皺起,圈起了一個錯別字。
真像沈從文與朱自清。我說。你抬起頭饒有興趣地看我。
「怎麼說?」
「你是嚴師。」
你輕笑出聲卻又趕緊收起越界的愉悅,看了眼沒人的廊道,又看了眼紙上不得體的字體,再次失笑出聲。
下課再來簿櫃拿新的題目吧。你收起笑準備離開。老師。我喚住你。是沈從文與朱自清嗎?你呆愣一下後失笑。
「是的。」你說。
「感謝你。」你說。
你客套又溫和的語氣就像棉花上的暴力,敲不響這種關係,但卻深深摁出一個凹洞,在「一切都可以說出永恆」的青春期,過淡的曖昧缺失了一刀兩斷的果敢,與每週的作文一起漫長地融入了你的詩人個性中。微醺的語調似是你最愛的王家衛電影,你發來一篇短文,在電話中用帶著酒氣的語調拜託我替你校稿。我不敢,但你卻說朱自清可以。你說只要我想一切都可以。
有時候你會在午後找我們讀詩、聽歌、評論《逍遙遊》,課室少了夏季的風扇聲,門窗緊閉的空間只剩下你皮鞋踱步的聲音,依稀記得那天溫度很低,只有單位數,我將臉頰縮在圍巾中迷濛,眼皮幾乎闔上。窗簾被滑動,刺眼的光很快就少了一半,我看著你從窗邊走來,我咪咪眼想坐起身,可你調小了擴音器的音量,聲音像撫過冰冷的耳廓、鼻尖、眼梢,哄著我慢慢入睡。
你好像又喝酒了,電話中你鼻音很重,聲音黏在一起,我甚至忘記你當天遭遇了什麼,只記得你說,如果你再長大一點就好了。電話那頭頓了,呼吸聲也不再能察覺,可溫熱的酒氣彷彿就在耳邊吐出,我們寂靜了許久,默契地沒有說再見便掛斷電話。我們都心知此時此刻豈有這麼多「如果」。
/
後來,我依舊踏上不定時到站的巴士,你依舊走過橫街回家,過淡的曖昧沒有一句道別,便消散了。
我走了,去了你喜歡的台灣。許久後,再次見面,教員室外,你的簿櫃搬到了訓導用來審訊犯錯學生的角落前。你推門而出,你拿著學生的功課,急匆匆的身影霎時撞進我目光中,似多年前那一夜,你朝我跑來;只是這次我們都不在暗色中了。
你愣在原地一刻便走開。我數著,那天你來回走過三次最後才回到座位。
---
直至後來才知道這天並非結局,今早從涼薄的結局憶起這一切,回憶重得跟疫苗副作用一樣,壓得我差點透不過氣。
date: 2021-12-12 22: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