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選歌：逾期的航行

我長期以來都把六月錯記為三十一日。夏天這樣走也走不完的長路，偷偷多了一天大概也不太令人意外吧，我總是這樣想。那麼六月絕對是最值得多上一天的那個月份。一只無人察覺的暗縫。一張逾期的票。一次誤闖的可能。不過似乎也不是把腳探到什麼看不到的地方去，而不過是想多走一點點。虛構一道多餘的皺摺，捨不得翻開，翻開即湮滅。

在這樣的日子裡，我過完了我的十七歲。而這張歌單也是這個計畫的最後一節，車票甫過期的天黑。越趨近以前想像的年歲，越惶恐地發覺，我還真的、真的就要像這樣一路活下去了。於是編織一段長路，銜接斷裂與空掉的腳之間：七月以前還有一天，這一天之後，你要全新地過活。

二〇二一年的六月選歌始終是這個計畫寫作以來最喜歡的歌單。還記得〈Space Song〉嗎？如果從裡頭選一首歌播放，我一定會挑〈Space Song〉。那首歌留存的記憶是躺在房間的木質地板，耳際滲著空調殘留的涼意，暖風從窗外的稻田流進身體裡，我盯著房間的天花板，像能看出泡沫。從此我對Beach House就是那樣夢幻敞亮的印象。

〈Majorette〉也是這樣的作品。從開頭的鼓點就深得我心的歌並不多，然後一層層滑入的撥弦、刷弦、低音和渲染的效果器、風鈴，一切燦亮鮮明，歌唱處鬆散抒情，器樂維持民謠般的輕盈愉快，如霧氣聚合為虹彩，仍隨風游動的雲團。的確是很好的天氣。

初次聽〈Cheese and Onions〉以為是Beatles的作品，後來才發現是致敬The Beatles的樂團The Rutles所作，由Galaxie 500翻唱。必須承認Galaxie 500的版本非常好聽，有著樂團本身的天真直率，編曲乾燥清爽如盛夏午後。尤其喜歡第一段主歌，C-H-E-E-S-E-A-N-D-O-N-I-O-N-S，Cheese and onions指涉究竟為何仍然無以得知，然而這樣莫名其妙的元素卻顯得真摯非常。或許就像聽的第一首Galaxie 500〈Tugboats〉：

一輩子只待在一個地方，蝸居，養鳥，做一份書店店員那樣渺小的工作，不去成為太偉大的人。在某天的日子寫著這樣的句子。五六月的時候我沉迷包冠涵的小說，不知道是不是這樣的緣故，逐漸嚮往一種相對謙卑無為的存在狀態，比起說話更在意凝視與聽，彷彿安靜下來便能保有一方任性無邪、乾淨明亮的未來，絲毫不被世界所干涉、腐壞。

我後來想，〈Cheese and Onion〉那麼好聽的主歌，如果採用常見的編排在第一次副歌後再度重複，的確能夠滿足我這樣貪心的聽者。然而這樣就俗氣掉了，那麼盛大的幼稚與滿不在乎，重複第二次，就變成濫情的表演了。

和弦起初鬆弛地繫在拍點上，過長的線結皆於空氣中晃出回聲：彷彿一碰就剝落的撥奏。歌聲都顯得隱晦曖昧，即便是進入電吉他海浪般拍打、蔓延的嘈雜之後。黑夜中的騎行：掌紋緊貼發黏的手把，踩緊踏板防止滾動，在無有清晰路景可以憑據的黑暗裡，以印象與身體的顛簸來回路的兩端。兩端分別是兩盞銀白色的路燈，盤旋著霧氣般的蟲蚋，而其間這段長長的路程或許因為有些Ｕ形下凹的緣故，遂讓整條路都像溺進了一潭深水。

在這樣昏暗的騎行當中，這雙一上一下、不時因為下坡而謹慎鬆開的腳掌，卻從未停止它的往返，無比堅定地，如一首允諾完成的歌。他和她的對唱像那兩盞燈火，前往另一邊的路上總是攜著身後光的殘留。長長的影子。長長的影子在面前裂解為三，這樣岔路的錯覺總是會在我背離一盞光時，咒語般地，貼緊身體。

日記六月二十：「我可能花了一些時間才理解，這個世界多數的偉大和野心是沒有意義的。一旦我真正相信了這點，一切就好像平原，沒有什麼要攀爬的地方，也就沒有所謂的翻越。翻越就是以一座山別離身後的風景，聽起來大概很壯闊吧。但我想我說不定就是還不太想走的人；找到一個藉口之前，我並不想那麼遠。」

我曾經想過把這張歌單，由〈Them〉以後整齊地切成兩半，像一棵樹和它的影子、一雙鞋和它的足印，好像這樣我便能保證一種海與岸的差異，陽光和雨的無涉。然而雨季延遲到六月之後一切都不再那麼俐落了。早上九點鐘的細雨可能快速轉晴，兀自明媚的午後也可能在下一秒落入大雨。不過在這樣的月份裡，仍然有這樣的傍晚，起著大風，前方黑雲密佈如象群聚集，籠罩在陰影之下的此刻卻仍發散著一種橘黃色的、殘餘而格外燦爛的黃昏光線。在那種光線的照射之下，事物會出現一種奇特的美麗色澤。那種色澤不同於晴朗或陰暗，卻同時存在混濁與清澈、清晰與模糊。我們臉上佈著那樣的色彩，無視前方，持續笑著。或許是那種危機的潛伏讓短暫的時光美好異常；或許是那樣的時光賜予一種無來由的勇氣，讓我好輕易就相信，夢境裡那樣活著，是真的有可能的。

如同〈Heavenly〉或是〈Sunset〉這些幻美如夢的Bedroom pop，〈Eye(s)〉，單純卻令人融化；要描寫一首柔軟而純粹的歌是如此困難，屢次刪減之下成為這份歌單最捨不得寫的一段。空氣中有我們都難以指認的事物，在這種時候，保持沉默大抵還是最合宜的姿態，然而我還是想寫給你，親愛的Ｋ，十七歲的六月底，躺在冰涼地板上、盯著天花板淺淺的裂縫的我，想著某種遙遠的、可能的風景，想著如果有你，你的聲音。那個時候我們還並不那麼熟悉對方哪；那個時候我畢竟還是一個多夢的人。而聽過的歌歷經書寫與愛，終究會被兌換成竊來的時光吧。旋轉於世界之外的時間，比如散步，比如看河，比如耳語，比如大笑時身體的顫抖，比如指尖和心臟。質地清澈，涼滑如風。

我還是會有這種錯覺，親愛的Ｋ，我已經用罄生命中最好的運氣，而未來或許會籠罩在那樣償還的陰影之中，逼迫著我，但此刻的我懸浮於最乾淨無傷，彷彿恆不逾期的光暈之中。剩下的生活我就要不斷地重現這樣的光暈，像是把雙手攏緊那樣，永遠都不可能熄滅那樣。

Ｐｌａｙｌｉｓｔ：

Ｓｐｏｔｉｆ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