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南方城市住的房間在十樓,門口是一條單向道。那是每日走去學校時的路徑:公寓大廈,行道上躺著的邊境牧羊犬,鴿子,左邊的支流和橋,車床工廠和印刷廠。過那單向道時我很少注意身後駛來的車,所以我的室友N會拉住我,要我走靠內一點。我不知道為什麼從單向道後方駛來的車都快得不可思議,好像納入一條城市的摺痕就可以自暴自棄地向前。左轉。左轉的橋底下總是漂浮著垃圾和泡沫。髒得不可思議的河。你去過城市的另外一端嗎?那裡的河就很好看,很寬。我在這裡的河很窄。有時候會有人來打撈垃圾,有時候沒有。
有一段時間我維持著這樣的規律:每週兩次搭著島上的公車,一次搭到捷運站去向城市南方靠海的一端,另一次單純搭著一條沿河行駛的公車像纏繞一條脊椎那樣過去又回來。在城市住過三座房間,第三年值得紀念之處可能就是,我大約摸出這座城市的輪廓了。城市不到四月就很熱,太陽像大雨迎頭澆落,躲藏於騎樓的白日並不比夜晚更清晰,夜晚適合散步,迷失,錯過回程公車就報復性走掉兩座站。我真正回去的時候路上除了燈號和站幾乎沒有東西亮著。那種時候感覺總是很微妙,交雜著平靜和輕微的恐慌。我一直都覺得這種感覺很像喝醉不知道你會不會也是這樣。
喝醉的感覺是什麼?我第二年的室友M很喜歡這樣問我。我猜那一定很糟。不知道為什麼我想像那些酒精取代血液,充斥泡沫轟隆隆隆地竄過大腦,頸動脈,手腕,耳根,眼結膜,心臟。
她們對那些事情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嚮往。十七歲,酒精,被描述出來的世界。遠方。
我是喝一點點酒就會臉紅的人。
很多時候我都不在那十樓的房間。在的時候也會靠窗看著房間背面的支流。漆黑得看不見泡沫的支流。更晚的時候,你連水聲都聽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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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得俗氣並不是很難的事情。而且變得俗氣的好處其實很多:你可以假裝。假裝是在這座城市裡最容易的事情了畢竟沒有人真正在乎你來的地方。你可以用穿著、口紅品牌和各式包袋掩飾掉所有不合時宜的、外來的塵土。階級裡不合時宜的贗品。你知道嗎我在這間學校所學會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階級了。口音是階級。髮色是階級。午餐的餐具是階級。關於所有暑假的話題都是階級。關於你去過的地方和你要去的地方,你搭的航空公司和你的行李箱。
遠方是別人去不起的地方。
要出國前我們最後一次相約是在同一間美式餐廳,因為他們不查證件。混雜那紅色燈光中的都是同校看過的臉孔,交錯,漫漶,越晚越融化在一團。他們喝掉一排shot就拿了菸出去抽,抽完進來喝過一輪又出去吐。像這樣再次擁有一些佈滿亮片的時刻也並不是很難的事情。足夠的眼妝,錢包,粉餅,長長的街燈火通明得永無止境。酒精。越界的週末晚上。那晚我們待到了上午三點才走,並不記得全部的氣味燈光細節只有晃中攝下的照片:葉子,摔碎的粉餅和鞋,渙散的粉紅色笑臉,人行道上紛紛閃爍的光點。那麼安靜而永恆的光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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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島上等車的晚上,街空得像是夢境一樣。我會突然感覺極其疲憊,蹲下來就能挖個洞冬眠(這座城市到底存不存在冬天?)。使我驚醒的通常是因為想起此刻的座標還離房間那麼遠:如果在這裡睡著的話,就沒有人能救你了。像這樣的念頭。
那麼艱難地度過去了,面著這車道如乾涸的海。抵達我的站之後,還需要過兩次的斑馬線。加起來九十秒的小綠人。沙漠一樣的路口。如果在這裡停下來的話就沒有人能救你了。回程的路上那麼多裂縫和凹下去的磚,那麼多的睡意和緩慢。你知道嗎那時候我走回我的單向道,自暴自棄地一台車也沒有了,而白色的箭頭,會直挺挺地指向我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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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末城市的天亮已越發焦急,尚未走出單向道我和N皆澆灌在刺眼的日光裡。我們左側的支流越來越臭了,灰綠色的河水湧動著,分辨不出那浮沉的究竟是死去的龜或者空罐。水閘攔下的塑膠垃圾和漂浮物已形成沼澤。這條河流到最後都會變好嗎?終究都會迎向大海的話,所有的前進想必都需要掩飾。所有的交談想必都會變成欺騙。你看,他們要來撈這條河了。
我和N過了馬路到達學校,校門聚集了警員,救護車和長長的機械手臂。後來我才知道他們打撈上來了一具身體,是自己跳下去的。
那天放學回去時我跟N說,真是可惜了,這麼髒的一條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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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那個晚上。
那個晚上其中一個喝掉半座啤酒塔的學長(我們暫且稱他為ㄨ)教我們玩了一種撲克牌遊戲。規則大概是這樣的:每個人桌面上會有五張未知花色點數的牌面朝下,每一輪從牌庫頂抽一張牌後,可以選擇要或不要跟桌面上的牌對調,或者利用抽到的功能牌窺看自己或是別人的某一張牌;遊戲的結束得靠摸清彼此的牌並試圖對調到自己的桌面,而桌面上的點數加總最低者獲勝。我想這說不定是撲克牌遊戲最狡詐的一種:獲勝的可能在於,看穿你的敵人。
突然她們不知道為什麼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和並不認識的ㄨ在搖晃的音樂和紅色之中,輪流抽牌和交換。ㄨ的手肘有意無意的碰到我的。閃躲,L字形沙發的角落,那樣的角落像是什麼也跟著蜷縮。我喝得有點多,記不起任何點數。ㄨ翻開他的牌。漂亮的負一點。我還記得我的是十二。我搖搖頭。她們又回來了,L字形的沙發。最後一輪的加點我選了長灘冰茶。
你有看過那種花色老氣的絲巾被扭得死緊再打三四個結的艱難樣子嗎?那差不多就是我對那些地磚縫隙的形容。從太陽穴,脖子,耳朵,繞著我擰緊。我沿著變形的地磚走去廁所。還沒有乾嘔。我只是一開門在鏡子裡,看見了不認識的臉孔。
那張臉是濃稠的粉紅,膨脹的五官像是水面的苔——像是那支流上的飄浮垃圾手一撥就散。一撥就掉落下來。我彎身撿起我的浮粉和唇色,我的睫毛和瞳孔放大片。我張嘴跟她說話我一次一次地念她的名字。她的聲音需要等一陣子才聽得見。那麼遲緩而遠離。那麼清晰的鏡。
我又彎身探下去找我的聲音,把聲音黏回我的喉嚨。念你的名字。我不知道為什麼在像這樣一間俗豔髒臭的廁所隔間,開始念你的名字。我閉起眼睛。唯有這種時候我才感覺一切回歸,我的手和腳和掉過的所有頭髮,都回到我的位子上,像那些夜裡亮著的島,無比貼心地和我一起等待拯救。
我總是那樣地心懷感激。
我感激得一不小心就會睡著。睜開眼睛時我看著那些樹葉,背著銀藍色的路燈光線,像泡沫一樣在轉冷的夜晚裡,像要一片一片剝離它們的枝幹飄走那樣地擺盪著。我翻身,口袋裡的粉餅滾落到黑色的地面摔碎,形成一種細沙的形狀。我突然無比清晰地想起:這塊粉餅是我整整一年前的今日買的。所有事物都是那樣地具有期限,包含你和你的臉。我於是緩緩地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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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來我和N像這樣走路往返,其實也是五月初的事情了。那時候春天正遲疑著它的結束,不太熱的時候我們過得還算僥倖。暑假後的我和N,會各自住進異國的不同城市,不同的房間,她的城市有漂亮的河,我的城市不太確定。我一向不太確定我要去的地方是什麼樣子,可能是我都還沒確定要不要走。我往前走的時候身後都有氣流,然後會從看不見的地方竄出開得太快的車。我有時候在想如果我是獨居在這單向道上,肯定哪天就不小心被撞進這條髒兮兮的支流了吧。
而且大家過了很久很久,可能都還搞不清楚我到底是怎麼死掉的。
可是我還是一週一週地,從城市的另一端返回我的島,我坑坑疤疤的人行道,我的支流和橋,我的十樓房間和單向道。我的行李箱在某次從小鎮帶來的時候,在公車站到房間的這段路拖壞了。這件事情我沒跟任何人說過。在那些艱難刺眼的白天裡,我只是堅信自己一定是被什麼襲擊了,但是往前走使得我再也沒有力氣,扭頭去看我的敵人到底是什麼。而現在,我可以在空蕩蕩的單向道中央,在白色箭頭徹底刺穿我的時候,蹲下來,用一種介於報復、嘔吐和感激的姿態。有好幾次我想轉頭去跟N說,你知道嗎,像這樣走回去的路上,我總是感覺非常、非常安心,因為我終於能看見所有的敵人,也就再也沒有人,能夠再偷襲我。我就再也不會感到疼痛了。
這是我十七歲的最後一天了。
2022.06.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