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樂園 英倫情人續集 短篇小說

2022年9月2日。台北。

有些電影只看一次就夠了，有些電影可以一看再看。

對丹尼來說，這些年他看最多次的電影應該是日本電影失樂園。丹尼喜歡看失樂園的原因是電影中的凜子長得很像瑛子 - 25年前丹尼在倫敦有過一段難忘回憶的英倫情人。

昨晚丹尼上網再看了一次英倫情人，今晚他又上網再看一遍失樂園。他盯著電腦看著凜子和久木約會的畫面，丹尼的腦海浮現了那年在日本的一幕⋯⋯



2007年11月。東京。

丹尼在東京出差一個星期。亞太區各地主管年度會議，今年輪到東京分公司舉行。丹尼帶著欣喜的心情來東京，因為他期待著一個私人行程。

10年前丹尼和瑛子在薩佛依飯店道別前，他們互換通訊方式。瑛子留下的是她在倫敦學校的地址，他則是寫了香港租房的地址。

頭一年他們曾經通信很多次，然而後來次數越來越少，終於失去聯絡。

10年來丹尼因為工作關係跨國搬家好幾次，瑛子從倫敦學校畢業之後回到日本，但是丹尼無從知道她的下落。

大約半年前，丹尼看到公司主管年會今年在東京舉行。他靈機一動，把想聯絡瑛子的想法跟東京分公司主管山田先生講，看看他有什麼建議。

山田跟丹尼年紀經驗相仿，他們同事多年，於公於私都把彼此視為好友。

山田在電話聽完了丹尼口述英倫情人的經歷，不禁啞然失笑：「丹尼啊，我不知道你是這麼多情的男人耶，哈哈！你知道日本大概有多少名為山崎瑛子的女人嗎？這樣怎麼找呢？哈哈！」

丹尼並不放棄：「哎呀，我就是想試試看找不找到她嘛！你是我們日本公司的主管，肯定到處都有朋友，我不找你找誰啊？哈哈。」

山田捱不過丹尼苦苦哀求，笑著回答：「好啦好啦，你把你所知的訊息寫電郵給我，我看看能不能做什麼。」

那天丹尼寫了下面的訊息給山田：「山崎瑛子 魔羯座 大約35-39歲 學習藝術 留學倫敦xx大學 應該在橫濱長大 長相酷似女演員黑木瞳」。

丹尼索盡枯腸才寫出這些訊息：瑛子那年寫聖誕卡給丹尼的時候說她新年會去歐洲自助旅遊慶祝生日，他猜她應該是魔羯座。在倫敦吃晚餐的時候，她提過小時候常跟家人去橫濱中華街吃煎餃，他猜測她來自橫濱。她在英國學藝術也是當年在倫敦的時候一起聊到。至於長相像黑木瞳，他本來不想寫，但是覺得也許有幫助就寫了。

丹尼其實並沒有抱著太大的希望。

在準備出發去東京的前一週，丹尼突然接到山田電話：「好消息好消息，我們找到瑛子了，你要怎麼謝謝我啊？哈哈！」

丹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嗎？不可思議啊！」他心跳突然加快了。

「我們分公司有位同事，他在橫濱長大，父親在當地戶政機關做事，他找到了山崎瑛子。不過她已婚，婚後冠夫姓叫做松原瑛子，現在橫濱一所學校教書。」山田把他職員寫的報告，唸出來給丹尼聽。

丹尼趕快說：「太好了，真的謝謝你！有沒有她的電話我可以聯絡她呢？」

「我們同事的父親是公務員比較謹慎，他願意把你想找瑛子的意願轉告松原瑛子，但是直接把她的電話給你不太方便。」山田說。

丹尼連忙回答：「我了解，沒關係，反正你知道下週我在東京全部的行程，請你透過你同事的爸爸和瑛子聯絡，敲定一個我和瑛子可以見面的時間。」

過了幾天，丹尼接到山田通知：他們已經約好丹尼到達東京之後第三天晚上七點，瑛子會在東京澀谷車站忠犬八公像前等待丹尼。

丹尼知道消息之後的幾天，心中一直不踏實，腦袋裡全是倫敦相處畫面的回放，聽到瑛子已婚，心中有點不是滋味。他自己在這十年內結婚又離婚，兩人都有不少改變，她不曉得現在什麼樣子了，往日情懷是不是還能重溫一遍呢？

好不容易等到那天來臨，主管年會當天議程告一段落，山田好心安排他的司機把丹尼從分公司載到澀谷車站，到了下車的地方，司機指出忠犬八公像的方向讓丹尼步行過去。

澀谷車站前面路口行人穿越道，下班時間人潮洶湧，四面八方人群朝不同方向快速前進，丹尼好像跟著海潮一樣往前走，終於走到忠犬八公像所在的那個環狀區域。

丹尼看了一下手機，時間是6:55pm，環狀區域有不少男男女女在那邊等朋友，丹尼眼睛四處張望，突然看到忠犬八公像旁邊站立的女子向他微笑。

多少年幻想重逢的畫面不是這樣的：旁邊人很多，他不好意思擁抱瑛子；她已婚了，他不知道親吻她是否合適。

他們只是走近彼此，握了一下手。瑛子滿臉笑容，比以前豐腴勻稱更成熟的樣子。

「我沒有想到我們可以再見面！」瑛子說。

丹尼笑著回答：「是啊，太難得的機會，我們要好好把過去十年發生的事情都談一遍。」

瑛子把丹尼帶到澀谷車站旁邊一條不寬的小街，小街兩邊都是小酒館、小餐館，瑛子選了一家她以前去過的餐廳，裡面食客很多，氣氛有點像十年前他們一起去的那家倫敦餐廳。

瑛子告訴丹尼，他們認識後第三年，她在英國取得碩士學位就回到家鄉，年紀過了三十歲，親友們都介紹男朋友給她，她後來跟一位大學教授結婚，婚後生了一個兒子現在剛進小學，她自己在中學教美術。

丹尼也分享了他的故事。當瑛子聽到丹尼離婚的時候，臉上露出惋惜的表情，丹尼笑著問她：「我們還有機會嗎？」

瑛子沒有回答，她只是微笑看著丹尼。

瑛子從她的手提袋裡拿出一個畫框，畫框裡是一幅雪景水彩畫，她對丹尼說：「我以前大學在北海道讀書，那邊冬天的雪景很漂亮，我把學校的雪景畫下來送給你做紀念。」

丹尼接過來欣賞這幅畫說：「謝謝你，我很喜歡，這樣我看畫就可以想像你當時的感覺了。」

丹尼從公事包拿出一個白色絲帶包紥的藍色小盒子給瑛子說：「希望你喜歡，一條項鍊。」

瑛子連忙說：「不好意思，讓你買這麼貴重的禮物，謝謝！我打開了喔，⋯⋯我很喜歡這項鍊！」瑛子把項鍊拿出來放在手心仔細看。

「你的頸部細長，適合帶這款項鍊。」丹尼想到在倫敦那晚他親吻瑛子頸部下面鎖骨中間那塊柔軟的凹陷處。

丹尼忍不住問：「待會要不要跟我回旅館一下呢？」

瑛子看著丹尼，沒有立刻回應，她說：「我知道你會問我，⋯⋯。」

她停了一下說：「I want to go but I can't go。」

丹尼再問：「我們還有機會嗎？」

瑛子想了一想，她說：「我們認識的第一晚，你記得我在床上問你什麼嗎？」

「記得。你問我會不會回來找你。」

「我記得你說你答應我，你會回來找我的。」

丹尼急切打斷她的話：「現在我回來找你了啊！」

瑛子表情露出難以置信的樣子：「可是，可是，丹尼，現在是十年之後了啊！我有了家庭，我有了小孩了啊！」整個晚上瑛子都很鎮定，不過現在她開始流涙。

丹尼把身上帶著小包面紙遞給瑛子，他安慰她說：「瑛子，瑛子，對不起，我應該早一點回來找你的，⋯⋯你現在幸福嗎？」

瑛子擦拭涙水，稍微回復了心情，她從袋子拿出一個平常裝三明治的那種透明包裝袋，裡面裝著半片餐巾紙，瑛子遞給丹尼問：「你記得這個嗎？」

丹尼接過包裝袋，裡面半片餐巾紙上面是他十年前自我介紹時寫的中文名字，被瑛子當做寶貝收藏著。

丹尼的涙水瞬間流出眼眶流下面頰。

他聽到瑛子的聲音：「你知道嗎？丹尼，十年來當我想你的時候，我會把這半張餐巾紙拿出來看，回憶我們那天每一個細節，每一個細節。」

瑛子頓了一下：「我們錯過了可以在一起的時間，錯過了就回不去了。」

丹尼仍然眼眶泛紅，自責、後悔、遺憾、⋯⋯說不清自己的感覺。

他們沈靜了一陣子，兩人互望著不出聲。

丹尼伸出雙手握住餐桌另一端瑛子的雙手。他感受到了溫暖。

「不過，知道你在找我，我還是很開心。」瑛子說。

丹尼說：「我也很開心找到了你。」

丹尼問：「我們以後可以再聯絡嗎？」

瑛子眼神迷濛，她說：「我不知道。」

剛才瑛子那句「我們錯過了可以在一起的時間，錯過了就回不去了」，一直在丹尼的耳際迴盪。

2022年9月2日。台北。

失樂園電影快要結束，久木和凜子殉情悲劇感動著丹尼。

他和瑛子那段始於倫敦的邂逅，剛開始的時候燦爛奪目，兩人沒有好好把握，眼看著耀眼的光芒逐漸消失，錯過了就回不去了。

火焰熄了，只剩下一縷輕煙。

丹尼從東京帶回家的那幅水彩畫，一直掛在書桌前。他看完電影後，盯著這幅畫的雪景和雪景中的那對情侶，沉沉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