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人之家》：「你本來就不是一個人阿」

《神人之家》 A Holy Family,2022
這是2022年我看過最好的作品。

在電影院裡哭掉半包面紙，座談時的問題跟導演回答繼續逼出眼淚，真摯動人也現實殘忍。

我以前覺得托爾斯泰說得好好「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看這部紀錄片時感覺「不幸」也是相似的，家庭崩解或勉力維持的樣態，裂痕或有不同，但質地是相同的。

神明、問事、簽賭、農作、有著爛父親跟堅毅母親的傳統家庭，是這部紀錄片的元素，我奇異的發現這部片的每項元素都跟我如此接近，就連盧家所在地都與我有著地緣關係。在瀏覽《神人之家》預告片時，赫然發現哥哥賣鳳梨的路口，是我曾經日日經過的T字路口阿，細細一看，我向他們家買過鳳梨阿！

我的家與他們家，竟是這樣相似。

全片87分鐘，短小精幹。看的過程眼眶總是不知不覺熱了。每個人在自己的位置身不由己苦不堪言，這個家彷彿隨時都要崩解，但在裡面遍體麟傷的人又總是勉力支撐，困境戳人心，有經歷過相同窘境的人或許都有類似的心情：不知道是要慶幸家還在，還是要感嘆為什麼還不崩壞。

家裡新種的小番茄遭逢五六十年未遇的淹水，少年盧酉鑫為父親心急，不是明明跟「公公」報告過了，為什麼還遇到這麽糟糕的災厄。

農損幾乎要壓垮這個家庭，盧酉鑫對神明哀莫大於心死，怎麼求都沒用，不能保佑賺大錢就算了，難不成連場雨都躲不過嗎？怨恨的跟父親說再也不拜拜。

然鏡頭一轉又是父子在拜拜，盧酉鑫急著要父親問「公公」啊，讓公公告訴你小番茄怎麼辦。完全感受這個孩子多害怕他的家碎裂、多希望出現奇蹟。

「公公」都能幫別人，沒道理這個忠貞信徒得不到救贖啊。

父親最後說了一個蹩腳的謊言，盧酉鑫怕是聽出來了吧，眼淚止住只是不想再讓父親煩心。

阿良在番茄田對哥哥自言自語，說開始紀錄家庭影像後家裡似乎有新的流動，好像沒那麼孤單了，覺得自己不再只是一個人。大哥停了一下採小番茄的動作，轉過來認真看著阿良說「你本早就不是一個人啊」（台語）。

這句話讓我淚流不止(這畫面超級美麗，大哥這一幕非常帥)。陽光透過小番茄枝葉灑在大哥身上，我忽然覺得神人之家的「神」不是玄天上帝，而是這個寡言男子。

做為神的化身，按時節祭拜，替眾人發問，為神明傳旨意，但他的人生連差強人意都說不上。四十幾歲了還在因父母受苦，尷尬的想跟上不熟悉的教育，經濟始終不寬裕，這到底什麼人生啊。

但他始終還是這樣淡淡的，神明給他苦就受、給他豐收就喜悅，不知道這些淡漠背後到底是怎麼煉成的，他是否千萬次問過「為什麼是我？」又或者放棄掙扎的奉獻己身為神明為信眾為家人所用？

百感交集又千言萬語。他的堅毅認命或許沒帶來大富貴，但我想他也是無愧於己吧。

中生代的阿良與哥哥，他們的生活還在繼續，而同一個鏡頭下的父與母，卻已是遲暮之年，私密的家庭影像紀錄這末段人生，又是留下一些什麼呢？

一生賭徒的盧爸爸，我想他應該賭掉整個家了，盧盈良之所以還有家能回，我敢保證絕對是因為母親。本片的盧媽媽傳統耐磨，輕易在她身上找到我所知的女性長輩影子。身為晚輩，對於媽媽的決定、舉動不能說沒有埋怨，但我們都不不可能做得比她更好了。

一起看戲的Y學妹說，盧媽媽照顧盧爸爸不是因為愛，是「本能趨勢」。愛啊責任啊這些虛幻的感性的詞彙都是空的，送走他，今生的緣份就此結清，惟願來生不相識。

這場放映座位近全滿，以紀錄片來說是很驚喜的成績，QA時可以感受到導演也的確是一個心很軟的人，無怪乎他在片裡也是埋怨家庭似黑洞---正是因為在乎才會被困住，若是無心早就心無罣礙。

大家的發問也滿溫柔，有肯定有疑惑，也有一部分的回饋，只是有個女生觀眾一直跟導演說「媽媽照顧爸爸到老，這個愛太感人了」，不管導演說幾次「她不愛」、「她早就放棄他」.......觀眾還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說太浪漫了，我真覺得恐怖得可以……真想立刻巴頭叫觀眾閉嘴。只願意相信自己的想像，真的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本片九成九以上都是使用閩南語，有觀眾反映中文字幕干擾了懂閩南語的人的理解，但我跟Y學妹一致覺得我們縱使懂閩南語，字幕也不會上得更好了，他甚至將一些言外之意都「翻譯」出來了。身為一個弱勢的語種，我會害怕閩南語死去，但更慶幸這一刻我懂也能講。

導演說他不認為這個紀錄片是和解，他只是與家庭找到新的互動方式。剪接過程盧爸爸過世讓整部片再度檢視選用的片段，導演說非常多衝突影像片段與父親有關，但到最後「我不想用這個方式記得他」。

家庭會傷人，活生生血淋淋，錯過的、失去的、悔恨的就是永遠不可能重來了，但他很珍惜新的溝通模式，逝者已矣，但盧家還能共同創造新的回憶，或許這是這部片最後有一點明亮感的因素。

下半年看的國片《兜兜風》也是類似風格，我想我們真的開始慢慢地願意去放下那些華麗的外表，無條件去接納與理解；不用和解、不勉強面對，從今以後只要能讓自己更好、讓愛的人更好的，我都要盡力去做。

這部片推薦給每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