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還記得來時路

記2008戊子年大陸春運有感。

四月十九日的南方都市報廣州大分類版刊載了一篇尋人啟事︰

2009年4月8日03時35分許，在廣州市XX區XX路XX中心路段發生一宗交通事故，造成一行人死亡，死者女性，年齡約20歲，身高約150釐米，短髮，上身穿褐色外套，下身穿藍色牛仔褲，請家屬及知情者與廣州市XX區交警大隊事故中隊X警官、X警官聯繫。

尋人啟事所佔篇幅大約是2.2CMx1.5CM，應該是主體的相片則更小，只有0.7MMx1CM這麼點大，照片中女孩的模樣稚氣未脫甚至可能不滿二十歲，短短的頭髮澎亂翻翹，明顯擦傷且猶帶血污的臉龐在左邊撲克麻將牌藝廣告及右側廚具電器回收聯絡方式的推擠下顯得異常突兀，車禍死亡？是肇事者車速過快亦或女孩與友伴追逐嬉戲間沒看清交通號誌？死因是劇烈撞擊造成腦震盪還是內臟破裂大量出血？拇指般大的相片無法提供我更多的訊息，女孩人生的道路已經靜止，但與此同時的卻是返回的開始，這是一篇立場與視角完全顛倒的尋人啟事，理應被尋找的變成迫切尋找的，我，該回去什麼地方？

這次確定是X月底回來嗎？對啊，我假單遞出去了，協理也簽了。我與父親在電話裡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回來前記得要把工作處理好，出發前機票，護照和台胞證都要記得帶，不要弄得像逃難。好啦好啦，我知道啦……真是囉嗦，我心裡直嘀咕。

確定是X月底回來喔？掛上電話前父親又再問了一次。

大陸東部沿海城市近年來快速發展，繁榮興盛的程度吸引西北部人口紛紛往東移動尋求更好的出路，初春幾百萬人離開家鄉來到城市，冬末時節同樣是幾百萬人帶著辛勞一年的積蓄由山，從海甚或空中顛顛簸簸返回家鄉，這就是大陸每年的春運，第一次在大陸聽聞春運只覺得這兩個字充滿節慶歡樂的色彩，舞龍舞獅的景象彷彿就在眼前，海外媒體大陸春運稱為世界上規模最大的人類遷徙，據說五萬到六萬年前人類開始進行第一次世界大遷徙，路線是從東非沿海岸線經過印度到東南亞，並且從此未再返回原地，但是大陸春運這種類型的遷徙在人類發展史上可能絕無僅有，因為這群人只會在同一塊陸地而且固定週期內於兩個定點間互相移動，完全迥異於萬年前從這一頭到那一端的開疆闢土者多重回故居者卻少的狀況。

2008年一月十日在中國發生的大規模低溫無疑是近年來大陸最嚴重的一次寒害，此次寒害導致2008年的春運成為有史以來最艱困的一次，雨雪冰凍擴及上海、浙江、江蘇、安徽、江西、湖北、湖南、廣東、廣西……等二十個省，由於正值春運期間，電信，通訊及供水皆受到不同程度的影響，暴風雪全面阻斷陸海空交通，廣州火車站更曾一度有200萬名旅客滯留，200萬，這是多麼驚人的數字？台北市人口約263萬，你能想像超過三分之二的台北市民聚集在台北火車站是何種情景？

突如其來的雪災讓這號稱為世界上規模最大的人類遷徙瞬間失去輝煌壯麗的色彩，2008年的春運變成春難，有的人順利躲過雪災回家了，有人大年三十還困在呼號雪雨中動彈不得，還有人卻是永遠也回不了家，懷裡緊揣著的鈔票被手心的暖汗浸溼，離家前尚在襁褓中的孩子長多大了？妻子笑起來如同新月一彎的嘴角怕是有皺紋了吧？父母的背是不是又更駝了一些？回家，我要回家，對春運景象很是好奇的外國記者跳上一班火車，從XX省到XX省大概是多少公里……語調如同記錄片般置身事外，從這一個村到那一個鎮，他看得懂地圖上標示著羅馬拼音的地名，知道比例尺的算法，但是他看不見的是每個旅人心中的那條歸鄉路，越過地圖上有形的距離，涵蓋所有山鑾海洋，一絲一縷一條加起來，綿延超過千萬里。

你們，中國人，回家為什麼那麼重要？外國媒體有這樣的疑問。

那是另一次休假返台，接駁車已至海關交界處，長官突然一封簡訊質問我為何這時回台，激動的我坐在前座緊握手機瘋狂打簡訊，極力解釋我工作已處理到什麼階段，也有職務代理人等云云，我要回家，我一定要回家，不管你說什麼我都要回家，我告訴你我就算是死也要回家！

每年春節前夕大陸東部人口會往西移動，而在大陸工作的台灣人會往東返回，一個向東，一個向西，一塊大陸，兩個反向，從出生開始即是人類第一次的遷徙，離開，返回，再離開，再返回，週期循環不斷，最終的方向永遠只有一個，無論沿途是否跋山涉水，風雪交加，有的人必須回家，也慶幸自己仍然有家，回家的路不難，而且永遠都不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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