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我會回不了家嗎？

同一梯役男集合在大禮堂裡。阿豪、阿良、坤哥和我並肩坐著。他們是士官訓時「打飯班」的好夥伴。我們等著抽籤。

打飯班是連上體能訓練時，集合整隊的第十三排，也是最後一排。 因為表現符合標準，所以集中一起，約莫10人。我們會提早結束訓練，為大家準備用餐事宜，也獲准於打掃完用餐環境後，享有額外休息時間。

部隊裡，最大的幸福，就是享有特權。即便那些特權在外面的世界，都只是日常的雞毛蒜皮。
我們在飯前悠哉的逛福利社，買好飯後飲料和零食；到電話亭打給女友或家人，不必忍受後方人龍不耐煩的嘖嘖聲；或溜回寢室洗個8分鐘舒服的熱水澡。

兩個月士官訓，還算愜意。我喜歡這種考驗合格後，享受特權的感覺。其實都一樣的，軍中生活要不是靠關係，就是靠體能，要不是靠體能，就是靠拍馬屁。士官訓結束後，緊接而來的就是抽下部隊的籤。

回到禮堂裡，那講臺正中央擺張方桌，桌上一只紅箱子，是拿來「抽獎」用的。

禮堂內詳細配置大致如下：
最後面有門(講廢話嗎？)，進門後入座，座位區一排20人，約20幾排，再往前點，左前方是「摺疊小板凳區」，右前方置放長形折疊鐵桌，坐三位長官，也許是記錄或做些相應瑣碎的行政手續。
總之，他們一副標準「軍人樣」。不管是軍服或帽子，盡是挺拔且一絲不苟的直線條，軍靴黑得發亮。然後幾個學長，直挺挺兩手揹在腰後，目光炯炯有神。就站在長官桌和板凳區之間的「留白」地帶。

摺疊小板凳區是一個方形區塊，裡頭整齊擺放32張「摺疊軍用小板凳」。

軍中充滿各種謎樣但不得不服從的統一口號和動作。其中一個最讓我匪夷所思，到現在想來都會嘴角上揚的，就是每回訓練後，班長會喊：「取水壺！新兵喝水300C.C.！喝水！」然後一百多人就得同時喊：「新兵喝水300C.C.！喝水！」

我轉頭跟阿良說：「欸！我剛剛只喝50C.C. 哈哈！」「靠北喔！哈哈哈哈！」人家都說當兵會降低智商50以上，一點不誇張。

禮堂內抽籤當然也有口號─「新兵OOO在此抽籤！手中無籤！」說完後面對大家，把右手筆直舉起，手心朝外，就像發誓要愛你一萬年那樣。
「在此抽籤！」這時再把右手伸入紅箱子，探一個籤牌。「新兵OOO，抽中籤號OO號。」然後把籤牌遞給表情硬梆梆的長官，就可以走下講台。

當毫無創意的口號一句句響起，台下關心的是─「誰他媽快來給我抽走那32張籤啊！」那32張籤，有的金門，有的馬祖，有的是從來沒聽過的地方。雖地點不盡相同，但每張都能讓你遠離腳下這片心愛的土地。

當抽到籤號33以上的，臺下一片靜默；而抽到32號以下的，眾人立刻喧嘩歡騰，掌聲和歡呼此起彼落，那些隨侍在旁硬梆梆的表情，也會浮現些許笑意。

想來軍中許多事都很幽默，該說是因為太無聊，才在這種小細節上找樂子嗎？就是到底為什麼抽到外島籤的人，得坐摺疊小板凳？
我就問，椅子有那麼缺嗎？這種行為，無非就是團體霸凌加二次傷害吧......

我當然也得上台去抽籤。「新兵OOO在此抽籤！手中無籤！」我看著眾人期盼的目光，心想：「最好啦！才32張最好會抽到！」但是下一秒又想：「等等......應該不會抽到吧......？」

「新兵OOO，抽中籤號27號！」我聽著臺下瞬間響起熱烈的歡呼與掌聲，彷彿時間都慢了下來，在那種場合與氛圍裡，好像該感謝爸媽和一路上扶持自己的好友。正當腦袋一片空白─「要站多久啦！下來啊！」臺下一張嚴肅的面孔板著臉吼著。

我坐在折疊凳上，那種凳子就是會讓坐上去的人，不自覺蜷著身子。不想回頭望，只怕不小心接收到那些「由衷的感謝」。坐在板凳區的人彼此不交談，只是微蜷著身子，我想大家都一樣，此刻心裡只有片片枯黃落葉隨風飄落......

抽籤結束後，大家回到寢室收拾行囊。我忘了當中有沒有再放幾天假，總之，那些在全臺各處，掌聲中破繭而出的幸運兒，會通通被送往某處集結。我們像一綑綑郵包被分類編排，按即將前往的地點分班列隊，發配臨時寢室和臥榻，生活了幾日。

那晚傳來消息，C130軍機飛不了那麼多班，所以只會安排一班人走。大家聽聞，紛紛盤算班次編號。我是第四班人員，縱然有意外，也是輪不到。

那晚，就是數年前的小年夜。用餐過後，大概晚上八點，我先打電話給外婆，告訴她明天就要放假回家。然後打給女友，約好過年出遊。
晚間九點多─「注意！第一班人員今晚把東西整理好，明天上機！」寢室內許多人頓時激動雀躍，這表示我們能在除夕夜，趕回家過年，並享受數天假期。

我們懷幸福的心情入眠，第一班人員的愁雲慘霧除外。然而真正的戰爭，在第一個消息發布後才開始。

10點左右，長官又進寢室，宣布取消第一班人員的上機命令，並替換為第二班人員。我見幾個第一班的人眉來眼去，約略聽到幾句「怎樣？夠力啦！」之類炫耀的話。後來半個多小時，長官又進來更換上機人員為第三班。在軍隊裡，只有服從，沒有提出問題和爭取權利的機會，即便發現有些事情明顯不對勁。

上機的角逐戰越演越烈，每半個多小時就更換一次命令。大家想回家過年，都不想在除夕當天，被送往戰地前線。
在這種特別的時刻被送離這片土地，心裡肯定悵然失落。況且年假數天，是軍中難得的假期，要是在外島過，雖也能休假，但得遵守傍晚5點回營的規定，等同假期被取消。

那晚大家都沒睡好，不只裡頭的人想回家，外頭的人也千方百計透過各種關係，要軍隊「微調」命令。「老母雞」沒起飛前，任何人都可能被扔出臺灣。因為外婆早已睡下，我只有偷打電話給女友，告訴她情況不明朗，不確定回不回得去。

那時候就是現在，午夜近兩點，外面世界放起鞭炮的時刻，也是許多人酣然入夢的時刻。

所以，明天我會回不了家嗎？不確定。唯一確定的是，數年後的我，此刻能安心入睡。期待明晚美味的菜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