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鳳陰尾」這個成語,是和父親同住後認識的。父親常指著我鼻子罵:「他媽的!你就繼續陽鳳陰尾!看到你就火!」我心想:「陽鳳是什麼東西?陰尾又是什麼?嗯......總之大概指帶來災難的凶獸之類吧。」
沒弄清這成語的意思,我不愛唸書。反正是責罵的話,貌似懊悔,皮繃緊點就行了。父親的處罰方式不外乎幾種,切確原因兜不攏,反正不是某些事未達標準,就是學校闖的禍入了耳。族繁不及備載,可隨意搭配選用。
父親家裡有間工作室,展臂可觸左右器械,跨三大步,門口便到盡頭。琳瑯滿目,雖窄狹局促,但貼牆拔地頂天,一路鐵架層櫃,絲毫空間不浪費。偶爾他忙碌,修理水電,回來後隨手擱置零件,再拎些需要的物件就出門。幾次下來,某些東西混著的,他會吩咐我去整理。只要將一樣的湊成堆,便可賺進五塊錢。
邁出工作室,左手飯廳,右手樓梯向上攀去。工作室門口上方白牆,掛著爺爺西裝筆挺的彩色遺照。聽說爺爺喜歡於午後,將我抱在胸口,坐在躺椅上,輕柔哼著湖南老家的曲子,哄我入眠。
我是家族裡唯一給爺爺抱過的孫子,在父親和母親離婚前不久,他因醫療疏失逝世。奶奶一隻眼睛,那時給哭瞎了。然而嚴格說來,我對他完全沒記憶。父親將爺爺面容置放於最常出入得見的地方,自有其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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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們。各自回家)
態度不對
在爺爺面前跪著,多數在晚上八點至十點間。情節輕微,幾十分鐘起身;情節重大,跪一、兩個鐘頭亦常有。
因為全家人此時都在二樓洗澡笑鬧,一樓漆黑,只留飯廳夜燈,將身側稍稍染黃。我抬頭見爺爺笑,心裡不覺慈祥,只是膽顫,遂只敢望向地板。樓梯旁掛兩件類似門神頭部的木雕「藝術」,各只手掌大,是父親撿回來的。
我揪著咚咚響的心臟,盡量腦袋保持空白,唯恐想起大阿姨家,二表姐最愛的那些鬼片情節。低頭彎腰,幾十分鐘過去,上半身痠痛僵硬,膝蓋塌陷兩個窟窿,我微微挺直身子稍作舒緩。跪的久些,就偷偷站起左右來回踱步,讓麻痺雙腿恢復些知覺,然後一點細碎聲響,便馬上跪回原地。
吃飯也大意不得。父親常聊沒幾句,手便跨過飯桌,冷不防呼一巴掌。而我只是默默地聽,不論他的謾罵內容是否符合事實。有時他是想起某件我沒做好的事,有時是聊天中,某些回答他不喜歡,有時他想起母親。有時他說─「你態度不對。」總之,我也沒什麼好說,管挨就是。
幾次在學校闖大禍,舉凡驚動對方家長,皆屬「大禍」。導師問:「哪時爸媽在家?」我會回答阿姨在,父親不在的時間。
回家後,阿姨接起電話一頓抱歉。轉過頭來,就溫柔耐心地詢問事發經過,我一五一十的說,毫無保留。我央求她別跟父親提起,她說:「當然,不然爸爸又要打你。」晚餐時間,不知聊至何處,阿姨順口插了句:「在學校時,以後可別再這樣。」沒頭沒尾引來父親好奇,來往沒幾句,轟地就是一巴掌。
父親的手掌寬大厚實,打在稚嫩臉頰,外面紅通,裡邊破皮綻血。原沒多想,反正挨打罰跪是三天兩頭的事,後來不解,阿姨每回沒頭沒尾補上一句,到底為何?有時惱怒更甚,父親快步奔至工作室,抽截灰色PVC水管,抓著手一頓猛揍。水管抽在身上,痛得我哀號連連,掙扎想跳開,手卻被他揪著。僅一、兩分鐘,背臀和小腿便橫豎幾條紅印,隔日轉為青紫。
父親明講,打我時,誰都別插話,越有人勸,打得越兇。阿姨在旁拉拉扯扯要他停手,我一面希望他聽勸,一面希望阿姨別勸,心中矛盾。
阿姨待我還是溫柔,日常起居那些的。只是後來覺得沒差別了,隨哪時學校要打電話,反正心理準備做足,不奢望別人為我做什麼。
文武雙全。學德兼備
除了直接加諸的皮肉痛,罰跑樓梯亦在其內。一到三樓頂,上下算一趟,基本為二十趟起跳,至多有六十趟的。我常跑到二樓半的位置,便原地踩踏發出響聲,假裝已跑到樓頂。就那半樓喘息,於動輒數十趟的樓梯,也省減幾分氣力。
「不是有在舉辦跑樓梯大賽嗎?我看你去跑,肯定第一!很厲害耶!哈哈!」我也笑了,態度正確。
「體力」與「耐力」鍛練外,五十張書法字,是週三下午禁足的「文化教育」。父親說爺爺寫得一手好字,也常教他寫,於是要我練練字。三百字寫完,若不合胃口,又一陣態度不對。
父親說以前爺爺便這麼教他與大伯。大伯更慘,常被爺爺捆起來,吊在院子樹上打,我笑了。他還說,他才沒那麼笨,所以趁爺爺還沒下手,便跑得老遠。
我想起母親。
那兩年,父親著急把我教好,恨鐵不成鋼,畢竟知道自己不是多麼乖巧上進,稍有些體諒。然最感疑惑的,是他雖然如此待我,卻仍希望每天踏進家門,我和大妹能衝出去「高興」地迎接他回來。幾次我沒這麼做,惹來他的不快。後來想通了,不過裝作很歡迎他的樣子,倒也不難。
自那以後,每聽車庫鐵門開啟的聲音,便站到門口,堆起笑容,期待他進家門。大妹那時還小,本就高興父親回家,我也高興,不過是假的。
不告而別
六年級畢業典禮結束,計畫的日子終於到來。(時間點連結:
輾轉。沉默)
繞一大圈,再次回到兒時記憶裡,熟悉的外婆家。不必提心吊膽,不必忍受心理與生理的打擊和痛苦。
終於,放學的響鈴值得期待。與外婆同住六年,是改變我人生的重要時期。外婆不識字,但教會我─善良終將帶來真正的力量。
往後人生,某些抉擇,莽撞的事,意氣的話,雖給自己招來諸多坎坷不幸,然坦蕩驕傲,睡穩吃好,無事不可對人言。(關於外婆:
收信)
回頭說來,那日父親見我遲遲未歸,找上母親,才知道我已離開。父親保證日後絕不再打我,我則篤定的說不再回去。那次,父親在電話另一端哭出聲來。我與他,往後八年斷了聯繫。
國文課,老師在黑板寫下陽奉陰違四個字─「表面遵守奉行,私下卻違反不照做」我呆一晌。「原來......是這幾個字啊!」遂執筆寫在課文內頁空白處。挺重要的,得記了,測驗值2分呢!
我離開父親時,沒有太多怨恨,只是為了不受痛苦。年歲漸長,對他體諒愈多,他有他的環境,況且年輕,突如其來,也不曉得如何與我相處。他的期待來自父親對兒子理所當然的盼望,也來自成長環境裡,潛意識的灌輸與傳承。
阿姨更不必說,身為妻子,她容忍的已超乎常人,不論她心裡真正所想為何,我都不放在心上。每個人有權利擁有自己理想的人生,是我無從選擇,才不小心打擾他們。
昨日屏東看海,風很遼闊,隨手於港口拍下一張照片,與你們分享。
簡單過活。輕鬆自在
大學時再見父親,與他談笑如友,惟不愛主動問候聯繫。他為此抱怨,說身為晚輩,得主動關懷父家親族,懂人情世故。我笑著說抱歉,夾雜言不及義的碎語。
去年七月,不忍他為兒子的「不成熟」感到灰心,也不忍自己壓抑受迫,首次提筆寫信。我說,雖已長大成人,但與他交談時,仍不免有冷不防被呼一巴掌的顧忌。我不怪他,因為深刻知道他無從選擇,但我也是。
我和他,即便相見,內心卻遙遠。況且不論還有其它親族內的種種紛擾。
我如今無半點忿恨,只是深刻體會,每個人都不是獨特的存在,沒有人真正必須陪你到最後,沒有人真正必須無條件對你好。這世上,一人來,一人往。你終歸得自己走完最後一哩路。別人越活越圓融,我只想越活越任性自在。
我不對你抱有任何期待,你也如是待我。我不同情你,你也不可憐我。我們只各自珍重便足夠。如此,便是簡單純粹。人啊,簡單就好,不必太複雜,才能有真正的輕鬆。
涼涼海風,與小孩一起踩在暖暖的沙上。寬容的海啊,見你多好。
話說畢業典禮前幾週,大家開始寫起畢業紀念冊,那時女生最喜歡用五顏六色的彩色原子筆設計「個檔」,然後在書冊底頁簽名。
女生喜歡在底頁畫漂亮的「勿忘我」,我則喜歡畫女生已經畫好的勿忘我。
那段時間裡的某天傍晚,霓、怡和珊打電話來家裡,她們在那一端吵吵鬧鬧。「欸!跟你說喔!其實我喜歡你!哈哈哈!」「欸!妳幹嘛跟我一樣!」「哈哈!妳白癡喔!」「欸!我跟你說!珊也有!」「幹嘛啦,很無聊耶!」「欸!你當我們沒說!我們都是好朋友喔!」「哈哈哈!講這個很好笑耶!」我們四個人在電話兩端來來往往,此起彼落,我搞不清楚誰說的是真心話,誰在瞎起鬨。
總之,這時期再幾週畫下句點。那時候的我們,只想到自己要的,沒有在乎結果,不計畫過程,喜歡就是喜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