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時起，我開始可以喜歡自己一點點（上）

在心理健康愈來愈受重視的這幾年，「愛自己」也變成了很常聽見的詞彙。但不知道是由於我的同溫層之故（？），還是臺灣一代傳一代的「小孩誇不得」、以貶低方式表達關心的習性使然等，我發現我身邊絕大多數人，包括我自己，其實通常都不怎麼喜歡自己。

作為一個試著愛自己的資歷不超過兩年的人，我想寫下這段來時路，給或許哪天再迷路的自己，也或許給暫時迷路了因而和我相遇的你。

在我還很小很小，根本搞不懂「愛自己」的意思時，應該就已經不喜歡自己了。

會這麼確定是因為，我從很小開始就深信：只有表現完美的時候，我才多少有點價值。

這種想法的來源已經完全不可考了，或許是因為小一時有次拿著考第二名的成績單回家讓爸爸簽名，結果爸爸把成績單撕碎了丟進垃圾桶，還在上面吐痰；或許是因為還太小的我並不明白有很多話可以反著說，有很多愛可以藏在尖刺之下，於是那時的我沒能體會到老來才得女，女兒幼時卻十分瘦弱單薄，蒼白到透明，會使爸媽有多焦急。每週變著花樣的各種燉藥和食補，甚至小一時我一天就要吞十顆天王補心丹（當高中發現林黛玉也在吃這個時，我簡直驚呆了……），那背後有多少苦心。我只記住了每回皺著眉頭、甚至流著淚吞下那些難吃的補品，爸媽在旁邊的碎碎念，使我接收到的「我是他們人生的重擔」的訊息。

沒問題。我對自己說，考第一名很簡單，參加各種合唱團或詩詞吟唱表演也不難，還有那些字音字形、查字典、朗讀、演講、作文、投稿、做直笛比賽的指揮……這些都不算困難。做事細心、思慮周到、可以幫爸媽分憂、不用大人催促就會主動做好各種事情、表現得體又有禮貌……這些都不難。我對自己說，我只要都表現得很好很好，爸媽就會很喜歡我了。

然而我沒有發現，老師們齊聲稱讚的那個我，不僅從來沒有得到我想要的那種愛，也根本就不喜歡我自己。

小六時，有次英文補習班老師在班上說，如果世界上有完美的人，那一定很可怕，而且沒有人會想接近他的。那是我唯一一次完全沒辦法保持乖孩子的形象。我跑去質問老師怎麼可以這樣說，現在已經忘了自己當時說了什麼，只記得最後媽媽因為我下課後太久沒回家而跑到補習班來接我，看見我淚流滿面地在和老師吵架。

然而依然沒有任何人發現這個孩子的心病。

第一次想要試著喜歡自己，是在大學的時候。

已經想不起當時是否具體發生什麼事，令我有了這樣的覺察，但印象非常深刻的是，當時在網路書店看到一本教人練習愛自己的書，從每天睡前寫下十件今天自己做得非常棒的事開始。我看到這幾行字時，有一種生理性想嘔吐的感覺。我覺得噁心。我覺得當自己表現不佳時試圖欺騙自己是件很噁心的事情。

當時的我沒有意識到，我並不只是不喜歡自己，我是深深地厭惡著自己。

還有，很多事情並沒有絕對的標準，學會用另一種角度看待事情並不是欺騙或謊言。

現在還能記起的是，大學時代的後來，我完全放棄了要喜歡自己，以及要過得快樂。

我清楚地記得，我那時認為，痛苦是我很重要的一部分，是痛苦令我變得分外敏銳、有許多細膩深刻的感受。我甚至覺得，如果我放下了這樣的痛苦，我或許就不再是我了。

（所以如果大學時代的我，來看現在這個仍然有許多深刻的感受，卻又願意相信美好與豐盛，去擁抱並追求幸福快樂的自己，或許她也會覺得非常荒謬吧哈哈。）

但是，我並不覺得那時的錯過和想法是不好的。

我知道或許我的心曾經為了要保護自己，或者為了要得到愛之類，有過現在知道其實是在傷害自己的念頭。然而我相信，每個存在過的時刻都有它的意義，就像一個很通俗的笑話說的，既然我吃到最後一口會吃飽，那我可以只吃最後那一口會飽的就好嗎？

不行。少了從前的任何一刻，我都不會是現在的我自己。

長大以後，我仍然在為每一件小事的完美而努力，不只是用念頭鞭策，也還是會用啃咬、痛打自己，或是罰自己不准吃飯來督促自己。

我在我大腦裡內建了一整個過年時會遇到的那種不討喜親友團，自己對自己發起批評與否定、自己認為自己不配得到許多好東西、自己踐踏自己渴望得到善意回應的心靈……

（看到這裡感覺太過沉重、或是因為過度共感而不舒服的人，抱歉，如果你真的感到不舒服了，請停下來。

但我想說，我寫，是因為我知道黑夜之後終將天明。

如果你願意相信我，請在你覺得可以承受的時候再接著看下篇。我們會一起迎接日出的，我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