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筌02：莊子插話

生死尻首，莊子說。

如同埃及人常說的，人是自拉的淚水誕生的。這就是為什麼，人會在淚水中分別與離世的原因嗎？所以莊子才說，最後的生是死，而死只是回歸到我們最初的誕生所在的緣由嗎？介於生和死之間的，是所謂的人生，是我們唯一可以選擇的部分。

我們可以選擇憂傷地生然後憂傷地死，也可以選擇積極地生然後無憾地死。我們無法選擇世界，但可以選擇活著的方式、原則與態度。當朋友跟我談起未來教職多麼難找的時候，我總是想起，李商隱到處遊蕩擔任幕府，卻還是寫了那麼多好詩，真是厲害。

大樹是無用的，所以可以活得長久，甚至被視為神的庇蔭者，成為和社神一同被祭拜的神木。匠石擁有看穿大樹本質的眼光，因而哀嘆大樹的無用，卻被夢中的神木痛罵愚蠢。最有用的眼力在最無用之木前毫無用武之地。

匠石看不出樹的無用，以及和社木共同形成的生態連結，連人也無法脫離其中，就像社稷這虛無的神社建構了每個人彼此無法洞察的網絡及關係。當人無法看穿河流與樹、大海與天空這些無用之物對人的價值，所有我們撒出去的毒素與惡行就以各種形式報應在我們與後世的人身上。

有些事對我無用，但對其他人有用，我很樂意去做，例如為老師擦黑板、倒茶、拿行李，讓他可以安心講課，不必為了擦黑板或口渴或身體勞頓而打斷講課，大家也能聽得很開心；有些事對我有用，但對其他人無用，我也很樂意去做，例如默默實踐一項能讓我心安平靜的德行，即使這個世界如此厭惡德行這件事。

庖丁解牛十九年了而刀仍然銳利，輕薄。庖丁他不用眼睛觀看，用心、經驗，並將整個行動交予他的身與心，他的神識。我們都忘了自己是如何學會走路、跑步、游泳，以及愛人。我們一次又一次嘗試、挑戰，直到克服恐懼，將自己的身與心交付給未知的世界。

我們擁有了巨大的知識，明白金錢、名聲、榮耀、羞恥是怎麼一回事，卻忘了自己曾如何一次又一次嘗試、挑戰，直到與恐懼並肩，並與之相視而笑，從恐懼之中得到勇氣。我們忘記了這件事。

庖丁仍記得，所以十九年來，數千年來，他將刀的寓言留給我們：如同一把刀，我們必須謹慎下刀、轉折，一點一滴將自己鍛鍊成能夠穿透糾結繁亂筋絡的刀。刀不會恐懼，或者該說，它從謹慎中學會將恐懼轉化為前進的勇氣與直覺。

那天，戰爭瘋狂襲擊林回的家鄉。穿戴鐵甲，拿著鐵製兵器的不死的戰爭，踩踏無數的死亡與鮮血降臨。鄉人們瘋狂競跑，懷裡抱著他們珍貴的寶物：富人懷抱夜明珠與金銀首飾，農人拿著一把稻穀和鋤頭，女人緊抱滿滿的衣飾。當遠離戰爭時，每個人卻為林回懷裡的東西而驚訝不已。

「你為什麼懷抱著這個東西逃跑，而不是其他更為貴重的事物呢？」有人問。「我以為這是我最為貴重的東西。我沒有財寶，我可以為其他有田地的人務農，然後用農作交換居所、食物與衣物。但這是我無法用其他的東西交換的事物。」

那天，每個人懷抱著證明自己是什麼的東西，並為林回的舉止而感到費解。有的人認為他瘋了，因為他揭穿這世界瘋狂的真貌。

那天，林回懷裡抱著一個證明他是什麼的東西：他還沒脫離襁褓的孩子。

有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地方，必須擁有祕密通關密語或鑰匙才能進去，彼方有可能僅有一棵巨大的樹和一片茵綠草原，旁邊河流潺潺，水藍得像海，或者像天。或者像某雙藍色眼眸。莊子說，那裡什麼都沒有。所以它可以是沙漠，是孤島，也可以避秦人的桃花源。什麼都沒有，所以你可以在那片大地上創造一切，只要你願意。

他望著最好的朋友燦爛閃耀的眼眸，他總是期待惠施散發光芒的眼神，因為他知道惠施背負著一整個國家。有一隻無形的老虎總是趴騎在他的背上。而只有在與莊子辯論時，惠施的眼底才有光。

你可以把那棵樹種在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然後想休息的時候就躺在樹蔭下，然後擁有整片大地，以及一棵為你所擁有的樹。莊子告訴惠施。

你想離開的時候，空氣會遍布喧騰的沙沙聲歡送你，並隨時等待你再度回去。我無法跟你一同前往那個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每個人都擁有獨一無二的通關密語，只有你自己才能對那扇門低語說出。

但你可能知道或不知道，我也默默為那棵樹澆灌過。莊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