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潮速成班》 影評：我們之間「純粹」是「性」，卻同樣可以交心

中年喪夫的保守女子南西一生中從未享受過性高潮，她在網路上預約了一名魅力十足的性工作者里歐，然而見面後她卻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惑、忐忑和膽怯，反覆躊躇懊惱，質疑著自己的決定與人格。電影《高潮速成班》表面上描繪南西和里歐的四次會面與談話，實際上卻透過「性」去挖掘出角色的內在世界，同時映射外在社會結構加諸於角色身上的道德枷鎖。

本文期望藉由釐清角色困境，梳理角色摸索、認清與肯定自我的過程，以及辯證「性」的多重稜角與面向，引領觀眾從不同層次深度閱讀《高潮速成班》，並以此作為借鏡反思推展至己身，從中得到一些可能的調適方法與態度。

（筆者也有撰寫一篇與「性的迷思與多重面向」有關的文章，參見：https://womany.net/read/article/31481?type=author）

《高潮速成班》全片幾乎只有兩個角色，即購買性服務者的南西與販售陪伴的性工作者里歐，因此觀眾能夠很快辨認出兩人身上鮮明的人格特質，尤其是南西的老派與守舊。從電影剛開場的幾顆建立鏡頭當中，我們看見當南西在等候里歐推門進房時，整個人顯得異常的侷促不安，不斷慌張地翻箱倒櫃、對鏡整理儀容，甚至在里歐進門後，不斷拋出諸多與「性工作者」有關的質問，諸如：你享受這份工作嗎？你不覺得羞恥嗎？萬一你真的不想做怎麼辦？

這些種種不著邊際的提問，看似是朝外發散，實則恰恰反映角色內心的慌張與矛盾：預約這項服務，極度渴求性滿足的南西才是感到羞恥的，才是擔憂對方可能對自己的胴體燃不起性慾的那方。然而，這股巨浪般將其吞噬的羞恥感究竟從何而來？電影很快就給了我們明確的答案：南西的多重角色、身分及與之對應的社會期待間的衝突。

南西，在三十一年的婚姻裡是一名遵守所謂「婦德」的盡責妻子；在家庭裡是一名全能慈祥、隨傳隨到的母親；在學校則是一名會訓斥女學生們衣著不整、保守嚴厲的宗教老師。上述種種身分的交織形成一面緊密的網，將其內在本能的慾望束縛綑綁，她的性慾在自己所建造的囚牢裡是被禁止的，在此前的日子裡，她甘願被社會裡不成文的規約與意識形態馴服，同時將其內化成一套嚴謹的自我監督系統：打壓所有外界認為骯髒可恥的性慾，在不自覺中說服自我，將其大量對外輸出，藉此回過頭來鞏固既有信念。

舉例來說，本片唯一的配角，旅館咖啡廳服務生貝琪，同時也是南西先前教導過的女學生，便是用來側面烘托南西過往的嚴厲與保守，亦呈現她縝密完善的自我監督系統。貝琪說，當時南西將班上一大群穿著短裙的女同學叫去訓斥，罔顧學生的穿衣自主權，斥責她們是「蕩婦」，應該少花點時間在誘惑男人上，否則會讓自己身陷麻煩。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南西當時接受了她的社會身分所加諸在自己身上的道德桎梏，將其轉化成內在堅定的信念並將其向外輸出，藉由限制與懲罰他者，殺雞儆猴似地規訓自己，致使她永遠走在循規蹈矩的保守道路上。

然而，南西究竟該如何突破內心對於「性」的掙扎與汙名想像呢？她終究是預約了這名迷人的性工作者，等於間接承認了自己生物性的本能慾望，那麼她該如何克服自己被道德制約的自我厭惡情緒呢？

首先，南西必須先「肯定」自己身上的「性魅力」，消弭任何來自於世俗的批判與論斷。於是我們看見里歐從南西身後環抱著她，望向剔透的全身鏡，沿著她的頸、她的肩和她的腰深情愛撫，然後在耳畔輕聲呢喃：「妳的身體很漂亮」南西則笑著回：「有些時候，我也挺滿意自己的小腿的。」里歐的細膩與溫柔告訴了南西，年齡與歲月在她身上所深鑿的細紋與肌理，在她眼中是多麼的閃耀動人。

接著，南西開始釋放此前在社會、學校與家庭的網絡中所壓抑的陳年重擔，比如說向里歐抱怨性愛技巧如出一轍、三十年如一日的丈夫，又或者是考上了化學博士卻無聊乏味的兒子。他們倆裸著身子在床上細語交談，南西漸漸願意放下肩上沉重的世俗規約與道德桎梏，里歐告訴她不必按表操課般的列出「性愛待辦事項」，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需求和幻想，或許在性愛之前，她需要先放鬆身心，喝杯酒、跳支舞、聊個天，讓一切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最後，在里歐循循善誘的引導下，南西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步調，她終於拋下所有在腦海裡控訴自己的聲音，專心致志地享受兩人間熟成甜美的禁果。「性」終究是廣袤駁雜，難以完全理解參透的事物，是感官的刺激、饗宴與滿足，亦是心靈的釋放、舒展與昇華，南西總算是摒棄了對於性、慾望乃至性工作者的內隱偏見，同時也肯認了自己內在真實流動滾燙的幻想和慾望。

儘管兩人從相識、磨合到事成的過程看似能和朋友、知己或戀人相比擬，不過仔細觀察我們會發現前三次會面南西和里歐的活動場域皆是受限於酒店的房間內，他們倆也是用「假名」在和彼此互動，必須躲在假的身分背後才能感受到「被保護」與「安全感」。

因此，「假名」與「酒店房間」成了橫亙於兩人關係中的巨大鴻溝，他們無力亦無能跨越，關係終究只能停滯於「性工作者與其忠誠客戶」。南西不甘如此，她認為這幾此的會面與談話象徵著兩人關係的大幅進展，於是她擅自上網查找里歐的真實身分與背景，卻觸發了一場覆水難收的爭執。

里歐認為此舉觸犯了他的底線，然而南西卻覺得自己只不過是想要搞清楚這幾週和自己上床的男人的真實身分，不需如此過度反應。

筆者認為，這場衝突的設計十分合理，同時亦有其精妙之處。

合理在於，基於南西鮮活的「多管閒事」母職人設與其擅於「身家調查」的技能，她會想去查出里歐的身分再自然不過了，畢竟她從未有過除丈夫以外的其他性經驗，她當然會一廂情願地認為彼此的連結，能擁有超出雇傭關係的其他可能。

精妙則在於，此一衝突反面映照出里歐的內心陰影。里歐總是對於南西的提問點到為止，不願也不敢深究他內裡的那座冰山。里歐不像南西一樣坦誠而透明，因為這份工作對他來說雖然帶來某種程度上的成就感，卻是他以疏離角度看待的，自己「創造」出來的「人設」與「角色」。

表面上里歐激勵南西拋下那些世俗環視的眼光與禁忌、盡情享受性愉悅，然而他卻不敢向弟弟透露自己真實的工作。「性」就算不一定與神聖專一的「愛」永恆連結，卻總會迫使人剝下偽裝的外衣，面對「赤裸」的自己，面對內在亟欲遮掩的秘密與創傷。

第四次會面，兩人約在酒店的咖啡廳裡，空間場域的轉換指涉著兩人關係的進展，南西與里歐終於能在光天化日下公開坦然地談話。南西為自己躁進的冒犯向里歐道歉，里歐欣然接受。南西甚至在大庭廣眾下，對先前訓斥過的女學生貝琪道歉，承認自己當時的偽善與無知，里歐則是毫不忌諱地向貝琪表明自己的性工作者身分，兩人之間的性超越了感官享樂的層次，帶來了面對與解放真實自我的力量。

故事的尾聲，南西在享受了和里歐數次的性愛後，對著里歐真摯誠懇地道別，並說：「祝你好運，里歐格蘭德！」她欣然接受這段關係帶給自己的成長，不再去執著關係是否該有所進展，畢竟，「性」本來就沒有一套和關係對應的標準公式。他們之間可以「純粹」是「性」，卻同樣可以交心，帶來心靈的富足與豐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