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和牛奶

黑可可、焦糖、炭燒，濃烈的香氣粒子充斥著整個空間，這是深烘焙咖啡豆的代表性香氣，也是我對父親除了濃烈的古龍水以外唯一記得的味道—唯一記得的關於「家」的味道。

從有記憶以來，父親就是個四處奔波、忙碌不停的人，也因著配合父親的工作搬了許多次家，直到他被外派至中國，一年只能返家一兩次，我和媽媽才終於定居下來。父親每次返家總是倉促，濃厚的古龍水味是返家也是離去的招呼，久久不散的咖啡香是他曾短暫停留的證明，接著便要跨越海峽返回工作崗位，家裡的氣味又空下來了一塊。

和母親分開後，我的監護權判在父親這方，父親買了新房，也娶了新媽，可父親卻不再自己現磨咖啡，大約是研磨的聲音和飄散在空中的香氣會讓他回憶起媽媽吧，新的家裡只剩下父親留下的三合一咖啡包裝，徒留新成屋的裝潢味和三合一咖啡沖泡時發散的化學味。

高中時期，大約是受到父親的影響，我開始嘗試喝咖啡，便從離家最近的速食店點了一杯美式咖啡—從此後10年，我再沒有嚐試過美式咖啡。對咖啡一無所知的我被那激烈的味道嚇得自此只喝拿鐵，通過牛奶稀釋中和後的咖啡留下了我熟悉的咖啡香氣，在強烈的味道衝擊舌根以前便被牛奶溫柔的包覆起來，不知怎麼地，拿鐵咖啡慢慢變成我生活中的必需品，每天一到兩杯已成為常態，舌根漸漸離不開那黏膩的油脂感，鼻腔也無法捨棄殘留的堅果香氣。

「是你媽媽自己不要你的!」

這句話出自我和父親某次的爭執，爭執的導火線是母親打來請求幫忙的電話，得知父親婉拒的我一路從母親的立場吵到當年離婚的內幕，得知是母親主動放棄父親讓與她撫養權的我，像是遭受雷擊般地楞在客廳，纔買的拿鐵咖啡還沒來的及喝上一口，杯壁外開始慢慢凝結出小小的水珠，小小的水珠慢慢匯合成更大的水珠，大水珠下降的慾望超過了最大靜摩擦力，化為杯壁外的水流奔赴桌面，奇怪的是，明明發生在杯壁上，我的雙頰卻有感覺呢?

倏地，一個遺忘已久的記憶碎片和淚珠一起分泌出來，那是媽媽從微波爐拿出一個馬克杯的畫面，可那熱氣後黏膩的味道是甚麼呢?聞起來讓人放心，覺得柔和，感到熟悉

—是熱牛奶阿。

媽媽總習慣在睡前喝上一杯熱牛奶，慢慢地，聞到熱牛奶的香氣才入睡已成了我的習慣—可我卻忘了。在那個和媽媽一同哭的私心裂肺、斥責父親的夜後，為了不再因想起母親而悲傷我便刻意遺忘了這個味道。

我始終不明白當初究竟發生了甚麼，父親也總是顧左右而言他，母親總是謾罵不已，我不明白為人父母的難處，也不明白父親不再現磨咖啡卻仍帶著母親送的研磨咖啡機的原因，只得喝著濃烈的濃縮和溫潤的牛奶結合後的拿鐵，品嘗著僅殘留在舌根和鼻腔的餘韻。

2023.05.17於臺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