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冬日暖陽(下)

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5

  「Joy,等等。」他喊住正準備進裏間的漂亮女人,對方停下身回頭:「怎麼了,中村先生?」

  「敬偉大的Six Feet Underground!」說著,中村舉起玻璃杯,杯內的冰塊搖晃撞擊出聲,即是一人的敬酒也像有人應和,Joy見狀笑了:「我感覺您今天人不在我們這,是想去s9吧?」

  「啊。被發現了啊、哈哈。」目送Joy離開的中村,還在思索自己下意識來SFU*酒吧的原因,是因為這裡不算純粹的異性戀酒吧嗎?雖說是性別友善酒吧,但其實會來這間的女同志比較多,異性戀客人會這麼多也僅是因為地緣關係,附近是知名的經貿大廈……「唉。」

  「你還好嗎?」身邊不知何時坐上一位陌生的天鵝,噢、是真的天鵝,他還沒醉。

  「好,看到妳就好了。美女晚上好。」不愧是中村次郎,交際大師,在Joy回來時看見的就是一幅:中村先生哈哈大笑,一旁談話的美女也掩著嘴角笑得艷麗的歐洲畫作,她還會很壞心的將這幅畫的年代定在洛可可時期,畢竟那女的似乎很想抓著他上最高檔的旅館開……

  ──慢著,太醜陋了!

  Joy被自己的醜態嚇得出汗,連忙喚來下屬處理,舉著煙盒,在準備去後門的小通道中撞見難得來店裡的安琪老闆……用眼神示意加幾個字詞:中村、女人、搭訕,安琪就很有包容力的放她去後門吸菸。

  「嘿!這不是Joy嗎?SFU還沒倒啊?」街道對面的高大男人坐在沙發上朝她喊,Joy的臉立刻變紅、直罵:「去你的!Gay Bar了不起啊,取什麼sexy 9 o'clock,招牌還不是亂做!」招牌的紅色時鐘指針根本沒在九點上啊,媽的!垃圾Gay Bar就知道搶客人!

  她才不是惱怒中村先生也是s9的常客才嗆他的……「嘿,Joy,要不要來我們這啊?我們有沙發呢!」那白痴富二代還在嚷嚷,惱羞成怒的她吼道:「誰稀罕你的破沙發!」那沙發是真的滿破的,不知道經歷多少風霜、店狗蹂躪,就這樣躺在s9的後門……

  媽的,她老闆為什麼偏要把後門對著他們店的後門啊!這是Joy第一次質疑自家跨性別老闆有什麼問題,但當她知道自家老闆明戀暗戀過對面的鄭哥已經是二〇一九年的事了。

  鄭家北七的二代長子鄭亞博正起身朝她走來,硬是把她架去破舊的沙發上坐好,一邊還遞出雪茄問:「抽嗎?」不抽是傻子──「抽!」Joy的窮人心理終於拜在二代的貢品上。

  「誒,妳還喜歡中村次郎喔?」兩手大張撐在椅背的亞博問一旁的她,她彎下身、手臂撐著大腿,像盯著獵物一樣看向對面自家後門的噴漆塗鴉:「──喜歡。」二代白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嗯……唉。」

  「白痴你幹嘛呢?沒事問這個?」Joy狐疑地轉頭看他,對方視線望著遮雨棚,有點茫然說道:「妳不要喜歡他比較好,他真的很爛。」

  「哈啊?」Joy直起身捶了他一下,亞博兩條大開的腿頓時變成翹腳的姿勢:「妳會受傷。或是讓我猜猜,妳已經受傷了?」亞博裝模作樣的姿態又使她來氣:「你是要說他男女通吃嗎?還是有妻子?我早知道了。就算會成為第三者也沒什麼大不了,他老婆都不管了,你管?你住海邊嗎?」

  亞博討厭她嗤笑的模樣:「不是那個,你知道服裝界的小道消息嗎?他們都怎麼稱他的?他那根真的很髒什麼人都敢睡,跟我這種潔身自愛的不一樣……」一聲噗呲聲害他很沒面子,回頭看,自家弟弟剛從後門出來透氣:「唷!打擾你們了、Joy姊好。」

  「亞換喔?越長越漂亮呢。轉兩圈讓姊看看?」後者聽話轉圈,亞博裝兇吼:「轉屁!有點出息。妳也是,欺負我弟算什麼東西。別玩了。離開他,懂?」他看著Joy有點暈開的眼線、浮粉的妝容,卻沒有這個女人很難看的想法,天生姣好的臉蛋與昏暗的路燈,替她掩飾了不少,不少衰老。

  再美的女人都會隨時間增長出皺紋,皮膚失去彈性、出現斑塊……Joy的年紀也不小了,遲遲不找個人定下,真只是為了中村次郎嗎?那個業界垃圾有什麼好?

  「不可能。說真的,亞博,你是不是海巡署的?」被狠推一把,亞博將雪茄傳給弟弟,雙腿又維持開開的模樣,兩條手臂學她撐在自己大腿上,兩個手掌卻貼合、垂著腦袋,一會兒才抹了臉說道:「妳知道為什麼中村次郎的老婆會去牛郎店嗎?就是因為他被發現和我們這兒的浪貨出去。那騷貨哭得梨花帶雨倒在中村身上,呵呵,就被老婆發現了。」

  「這都可以!」Joy驚訝地望向亞博,他點點頭,Joy又問:「那個騷貨是個男的?」他點點頭,Joy不甘心再問:「是個Gay?」他還是點點頭。

  「那有長這樣嗎?」他閉眼點點頭……待睜眼看清Joy手中抓著的弟弟時出聲:「幹!我弟好看多了好嗎!那種只會噴CK牌用屁眼換包包的爛貨才不能比呢!」

  「哇靠!好懷念的亞博式髒話。」Joy打了哆嗦,猛吸幾口壓壓驚。被抓著的亞換靈活掙開大姊姊的手掌,改坐到她旁邊說:「這事我哥也是憋很久了嘛。那人說來還是我哥的前前任?前前前任?我忘記哪任了。」他哥即時示意:「前前前任吧。」

  「喔,總之那時是我哥拜託中村照顧他的,但沒想到中村本來就對他有好感,之後他們就上床,中村也就家庭悲劇了──」便聽他哥反駁劇情:「是先被發現後來才上床的,應該是本來就有好感後來直接去滾了。」

  「喔。有差嘛?還不是都打砲了?」隨後兩人白痴爭論起這樣打砲的意義不同等沒營養的內容……Joy就這樣靜靜地聽著,兩兄弟以為她會給出什麼長篇的聖母言論,什麼:「都這樣了我不會再喜歡了」、「成熟男人都是不乾淨的垃圾」或乾脆說:「唉,我怎麼會喜歡這種人呢?好髒。」以及那種「就算真的這樣,我也不介意和他在一起……我一定能讓他變好的!」

  但沒有,Joy只是猖狂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幹!貴圈真亂!嘻哈哈哈你噢不好可憐喔哈哈哈!」

  亞博氣得朝她的頭巴下去:「妳好意思啊?妳現在正一角踩進這圈子好嘛,妳就不可憐嘛!」隨後奪走弟弟手中的雪茄狠狠吸了幾口,用菸燻她臉。

  Joy被菸味燻得難受卻沒生氣,只有亞博看著她那張更花的臉不斷放大、逼近……慘遭強吻的男人瞪大眼,腦袋當機幾秒、猛地推開她,轉頭咳了好幾下,邊咳邊吼:「幹!細菌感染、純種異女感染!噁心、太噁心了!」

  Joy笑得開心,還打算騎到他身上再次行刑,亞換已經笑得肚子痛、倒在一邊猛捶沙發椅墊……


6

  Six Feet Underground的老闆──安琪,難得來店裡一趟卻見到Joy的修羅現場:喜歡的男人中村正和另一個漂亮女人談笑風生。

  然而等她走出通道到吧台,卻見中村次郎一臉失落的模樣,Joy看見的那個女人早離開了。她還沒想到怎麼問比較自然,就被中村搭訕:「唉。」

  「怎麼了?我可愛的Joy沒陪你?」

  「她去抽菸,我不過想刺激她一下嘛,她上次都不跟我回家,好討厭的。」喝了酒像頑童一樣的中村次郎,在安琪眼裡還是很有魅力的,只可惜她心有所屬……「不如今天喝薄一點的?你剛剛喝過很多種了吧?Joy有跟我說,還讓我多照顧你。」

  「騙人──Joy才不會這樣呢,她最愛罵我了。讓我喝多點早點去天堂。」安琪笑了:「那是被你氣到了吧?來,Asahi,你的初戀。」接過,他神情複雜,成名前他很愛Asahi的,可當某天飯局,被老闆說啤酒不如紅酒的時候,他就戒了。

  「怎麼這個表情?給,平安夜的巧克力。」安琪調戲他,他卻像找不著母親:「想Joy了;謝謝。」安琪有點不忍心,出賣Joy:「唉。要去後門找她嘛?」聽見這話,中村眼睛都亮了、立刻站直身體,走路卻有點歪歪斜斜,安琪讓員工拿著他的杯子,引領他進通道……

  後門一開,杯子重新回歸中村的手上。安琪示意員工關好門,卻聽中村喉嚨吞嚥的聲音,納悶地望向對面……原來啊……

  中村望著男女親吻圖覺得自己像受了鈍器重擊,剛澆入喉頭的啤酒不小心進錯了地方,被嗆到的他連忙吃進一口黑巧克力,舉起黑色花樣的玻璃杯猛喝幾口。靠在灑有暖陽的門板上,他的心在下雪,身旁傳來菸酒過量特有的鴨子般女聲:「他們看起來很般配吧?」

  他試著看向陰影處的身影,同時大口地喝著Asahi,但受路燈強光聚焦的他,難以看清燈源外的「女人」是什麼表情、只覺諷刺──Joy的愛是逢場作戲,他怎麼沒看透呢?中村次郎總該看透吧?他是那樣游刃有餘地玩弄過各式各樣的人……

  更多的想法沒來得及降生,安琪又像對她自己說:「年紀相同,又是對『男女』。你懂的,有時我也跟你一樣嫉妒。」這話明明是事實卻刺得人欲死。被第三性的朋友這樣說,他完全沒被安慰到,更多得是惱火;中村幾乎要衝過去抓住她的肩膀,緊盯著對方眼角的魚尾紋,質問為什麼要這樣傷害他,為什麼要戳破他僅剩的一點青春,一點年輕──

  他沒這麼做,不想碰安琪純粹是不想令她誤會。上了年紀,有時候肢體的細小碰觸也會使人戒備或意想。可憐的中村次郎只是將手裡揉成球狀的紙屑狠狠砸在地上,看不見最初平整樣貌的巧克力鋁箔紙球被他狠心踢開。

  一輛黑色轎車的車燈經過街道,他終於組織好語言:「我們不一樣,那裡。」他伸手指著s9的後門:「鄭哥不是那種看年紀選對象的人。我也不是。他──」將食指移向站著叉腰的俊美青年:「更不會是。」他咬牙切齒、發出一種低沉而隱忍的聲音:「那混帳比我還不要臉!他、他──啊!為什麼選那種傢伙!啊!」控制不住地吼叫著──

  安琪似乎不太意外身旁的人會藉酒裝瘋,他們日本人就是太壓抑了,不過引起對面人的注視就有些頭疼了,她揉揉額角,點了幾下手中的涼菸又含進嘴裡。耳畔,中村次郎如三歲小孩吵鬧討糖的舉動令她倍感親切,而對面Joy羞窘又緊張的模樣令她羨慕……

  「肏!查某管好妳店裡的北七!」那個老男人從s9後門出來時,她毫無防備──我的妝還好嘛?頭髮有沒有亂?他會不會誤會我和隔壁的中村次郎有一腿?唉呦討厭……就這樣,安琪笑得像青春期傻愣愣的花痴,一旁的中村還在用擾民的音量叫囂:「那混帳有比我好嘛!」

  ──哎呀。被那個人聽到了吧?中村會被揍嗎?一定會吧,瞧瞧他那身肌肉,啊!好想跟他再上一次床……在女人什麼都沒意識到的時候,嘩──的聲響伴隨叮、哐,她的視線一瞬間從男人移至中村腳邊的……「Holy shit! How dare you!」

  一切已於事無補,中村摔碎了她昂貴的黑色玻璃啤酒杯,一支要價兩萬五千多臺幣、媽的!她只讓貴客用的好嘛!現在!她的「貴客」碎了她的酒杯!

  「你不是保證你不會再喝這麼多嘛!」肇事者卻拍拍她的肩,沒輕沒重的好幾下,一邊說:「拜託安琪。It's only a fucking glass. 我可以給你更多的……嗝!」那隻鹹諸手還打算順勢摸進她岔開的衣領內,別提安琪有多氣了,她正腦袋混亂想著怎麼教訓這個日本人時,s9的老男人見狀衝了過來,硬是將身體擠進他倆之間:「別離她這麼近!你什麼東西!」接著罵身後的女人:「妳是想被鄰居投訴嗎?我再屌也不想幫妳護這種垃圾。」

  肉眼可見的,那第三性的老女人,老朋友,突然小鳥依人、緊靠在惡煞相的老男人懷裡,故作瑟瑟;中村見狀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們──老男人,噢不,鄭哥。面上不滿卻沒推開安琪,安琪則一臉小心地偷看男人的下巴,神情全是滿足……

  他是看了什麼?誰來告訴他,怎麼了?

  過量的各式酒精令他遲鈍:「你們這是?」面前的男女同時看向自己,他搔搔頭,搞不清自己剛剛幹了什麼,為了換姿勢頓足卻感覺腳裸有些刺痛,見安琪制止鄭哥,正打算向自己說什麼時,一個人影就從街道對面跑過來,那人的長髮凌亂,額上有剛浮出的熱汗,在「陽光」的照射下晶瑩似露、朝露……「中村先生──」

  「您還好嗎?」等了幾秒,中村都只是癡癡地看著她,那人有些焦急:「中村先生──」這時他握緊對方的手,女人終於鬆了口氣。

  「中村先生,您喝太多了,我送您回去吧?好嗎?還認得我嗎?我是Joy……」像哄小孩一樣,女人頗有耐心,語氣更似軟羽,面上還寫滿擔憂,擔心他?擔心他中村次郎?哈!他忽然想笑……有些東西不用試探,早得到了不是?他怎麼就看不見呢……

  見中村次郎闔上眼呼呼大睡,眾人這下能安心了。

  對面,看著Joy扛著中村次郎連忙向兩位老闆道歉的樣子,一手搭在青年身上的年輕人拍拍對方:「誒哥,那真的是Joy姊嗎?」太驚訝了,他連音調都高了幾階。

  隔沒多久,Joy扶著中村進門,剩下的那兩位頓時吻得難分難捨……

  年輕人見此景又用搭著的那手換了姿勢,往對面那對人影的方向輕輕擺動:「你見過鄭哥這樣嗎?」他哥只是抓抓自己的頭髮說了聲:「沒、太扯了。走、該回去了。」說完就擺脫他、轉身關上門。弟弟卻盯著對街門口的兩人看得臉紅心跳、自言自語:「狂、太狂了……原來他和安琪姨早就……」

  (完)


──────────────────

  註* SFU:Six Feet Underground這間性別友善酒吧的簡稱。

本系列文尚未集結成書,如出版單位有意出版可寄信至sonzailess@gmail.com洽談。 與魚生命、餘生、致鬱、治癒有關的單篇或數篇一體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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