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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喜歡中介狀態下的自己。
每一口酒精都能是錳。他面前的恐龍們都在變形。她們卸去油脂與濃妝不再豐腴,更不如往昔鴨子般聒噪。她們能像黃鶯,能細細喚他,令他走到她們身前、不露出一丁點的失態與諷刺的眼神。
他失禮打擾這群天鵝的派對,一旦天鵝之一靠近,他會紳士得出聲,用一輩子鮮有的,只對枕邊人用過的做作語氣說道:「請教一下,在妳們臺灣,跨年有什麼推薦的地方嗎?好玩的!」
像是學術因子通通鑲進大腦,他將田野調查時才會用到的語感融進對話,像做訪談又像不經意得提起──對方露出芙蓉般的微笑:「當然是101前啊?你是外國人嗎?有點口音……哪裡人?」
──噢!瞎妹。瞎妹……
身為一個外國人,他仍沒膽子說出這句──腦袋搖晃得似遇著7級地震,他渾身都不對勁,視線所及處不受控制地位移,回憶頃刻出匣,他知道跨年的廣場有什麼……
不符他形象的擁擠人群,每到跨年被邀唱都能感冒、唱得難聽的某個流行大團,興奮拍打人群裡自己親友笑得燦爛的年輕學子……這些,他在二十來歲當交換生時也經歷過。如今,那些雷射光束與音響的震動療法,已然無法激起他生命的熱情……「日本、我在臺灣當過交換生……」他換了個姿勢。
「你還好嗎?」天鵝、噢不。那位胖女孩正輕拍他的背膀。
用力眨了幾下厚重的眼皮,他終於將目光留給發話的妝甲戰士──就在這個瞬間,酒精竄至他咽喉的位置,強忍噁心,硬是吞下──身形微寬、妝如戰甲厚實的胖女孩,靈活貼上他中年不太結實的手臂。兩坨柚子般大小的五花肉在磨蹭,這使他想起他家的枕頭及日本好吃的大福……
他於下一秒搖搖頭,抬頭命令吧台:「Joy,一杯Whisky,妳最漂亮了……」調酒師,Joy,就這樣看著她的常客,這位中年醉鬼,笑出聲,轉身替他倒酒。
掛在身上的女孩見狀似乎很不開心,嗲聲嗲氣呼喚他:「你不是有點醉了嗎?還喝……」這使他更想笑了──誰在酒吧還想當鄰家女孩?但被酒精浸泡的腦令他只露得出酣笑,還打算說什麼安撫、噢不,是諷刺,一位更能顯出身形的女孩就從舞池朝他們走來。
第一眼,令他在意的是女孩身上夜店風格的高岔黑裙,那條裙子,僅在身側黏上幾條似絕緣膠帶的布料。從孔縫露出的,仍是五花肉質感的肌膚。恕他無禮,至今他依然不能理解,像是布料短缺而縫製出的衣服,既缺少細緻的收邊,用料也非以多種紗線交錯織出,為何會被人推為時尚、得人喜愛?
他感覺自己的腦袋被酒精烤得焦糊了,不然他何以如此失態?
這時Joy朝他遞上威士忌,欲言又止遲遲不肯交給他,他眼神迷茫,笑得卻似稚子討糖。Joy好比他的母親,在成功交給他時說了:「少喝點。」
他點點頭,笑得有些憨傻。喝了口威士忌才轉頭回應女孩:「妳朋友?」貼在他身上的胖傢伙不消一秒說:「對!怎麼了嗎?」
他皺著眉,堪堪能將視線投射到越來越近的女孩身上:「她換套衣服會更好看,那個破布裝不適合她的五──」他從未認知到自己嚴肅的表情有多嚇人,因酒醉也難以看清女孩臉上的難堪,還打算說下去,手指無意識反覆做著伸進胸前口袋轉動的動作,一直注意他的Joy就打斷他們談話──
「中村先生。您該戒煙了。」
「噢!哈哈,還是Joy愛我。」他又將手從口袋取出,不知羞恥、改放在Joy柔軟的手背上。這畫面其實很滑稽,他的手臂正深陷一位女性的酥胸,卻用空出的手掌觸摸另一位女性的手……
Joy笑得很僵硬,默默抽回自己的手,好在吧台另一邊有誰喊她;他目送Joy轉身離去,搓揉他空虛的手指。一種沒來由的失落令他悶悶不樂,他不禁懷疑自己是喪失魅力了嗎?這表示他已衰老了嗎?
中村先生從來不是個服老的人,回過頭,想著繼續欺負年輕人罷!不,是拿他們來檢驗自己的魅力好了……
女孩的朋友在這時走到他的身邊,在舞池DJ嘈雜的咚次咚次下,破布裝用著有點大的音量,向他身旁的胖女孩喊著:「麗莎,這妳朋友嗎?超帥的!」
這是一隻搭訕人明顯失敗的恐龍,令他的耳朵嗡嗡嗡嗡吵個不停,他認為一定是自己威士忌喝得不夠多,連額頭的筋都抽搐幾下,朝杯子伸手又是一口。
胖女孩靦腆笑著向她寒暄幾句,他能察覺天鵝的不開心,沒辦法,他中村年輕時就是帥,老了也帥,沒聽見嘛,剛剛,那個破布裝恐龍可是說他「超帥的」。
想著,從Joy那碰壁的中年人心理又美茲茲了,聽著天鵝的聲音……「她就愛損我,你別介意。對了。中村先生?我能這樣稱呼你嗎?」他這才察覺女孩是在對他說話,點頭示意。一面,又喝了一大口威士忌。腦內則跑著許多她說過的詞彙:「鬧」卻說成「損」,這麼單純?真是單純!
中村先生忽然笑起來了,大概是今晚笑得最溫柔的一次,連眼尾隱隱得見的魚尾都彎成線,變得更為安靜,專注欣賞起她來。
2
還不理解冬日的寂寞靈魂正於她們面前遊盪的胖女孩們,很有眼力把握機遇說道:「唉唷──中村先生別再喝了,你都分不出我們了啦!齁!」
他早已從她們的對話得知,麗莎的朋友叫喬安娜,喬安娜相對於麗莎是個比較活潑、有自信的女孩,喬安娜問他:「中村さん,你會想跟我們一起跨年嗎?在s9,我們今年打算去那看帥──」他沒能聽清楚,麗莎就拍拍喬安娜的手臂,他看著喬安娜尷尬的臉色,不了解她們在幹嘛。
他追問:「嗯?那個地方在哪裡?」腦內又有個聲音告訴他:「你知道那個地方」漿糊似的腦,將一些相類的名詞與地點拼組出一幅畫面──不會是……
「s9,sexy 9 o'clock。」他就知道!有些失落於被提前破梗的中村,聽喬安娜有點像鴨子的聲音沮喪起來,臉色也有點難看。
在音樂與人聲重疊的環境,他很難聽清鴨子的回答,當還想再問時,卻發現Joy回到眼前,繼續動作迅速且優雅得處理這區的客人。一時間他又忘記該問什麼,顯得有些癡傻,在自己都沒發覺的時候,他朝Joy伸手。
Joy的笑臉再次變形,她脾氣真好,沒見過跟她一樣好的女人,見Joy用極短的時間恢復美貌時,中村這樣想,便聽她忍著怒氣說:「只能一根。」這會兒他發自內心露出和善的笑:「謝謝妳,Joy。」
Joy的臉剛巧被掃來的光束照到,強光帶走了面龐上任何一絲不自然的紅暈,中村不在乎自己沒能看見的顏色,只安分等她動作,她無比鎮定地遞上一根Winston,側身幫他點燃。
女孩們熱衷嬉鬧,她們隨著更大聲的音樂原地擺動,沒能察覺他倆間流淌的曖昧情狀,但就算發現也沒人在意,在有著舞池的酒吧,有太多值得在意的事:鄰桌各式髮色的白種帥哥,遠方舞池被起哄脫去上衣熱舞的年輕小鮮肉,耳畔這首勾起青春記憶的情歌被Remix得更動人,以及眼前可見的──穿著高級西服,相貌上品、舉止優雅的中村先生──
他猶如小羊誤入歧途,闖進一群野狼的圈子格格不入。
但這一切都不是重點,重點仍是服務生主動詢問遞上的調酒,那是聖誕節女孩限定續到飽的。她們本就是酒精的奴隸,拼酒就是大學課業之餘的家常便飯,這杯倒進那杯的,各式酒精混著喝,滑拳、撲克牌再到真心話、大冒險,和鄰桌帥哥詢問、舌吻。夜裡,或還有外帶的戲碼──
人越多,這戰況就越激烈,這夜色就越迷人。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