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風謠》6

戀愛的美妙心情一直持續到一天正式開始之後。中午，接著是夜晚。晚間十一點四十分時，亞希禔仍馬不停蹄地在南沙藍諾的街巷間追逐著每日的任務進度，背著沉重的乾糧與舊書籍，造訪部分組織內的乞丐家庭。

短髮少女明白，滿聚著歡愉人潮的明亮夜市並不適合此刻的自己，所以她僅是迅速地奔過唐奇洛廣場南緣，急喘聲淹沒在人們的喧囂話語中。現在她得趕回乞丐幫派「流光」的中樞所在地，人稱「潘徠西」的東沙藍諾乞丐社區。那是座灰慘慘的城中城，裡面居住著最貧困的下層居民。自由戰爭過後，流光幫派就在那裡建立了一個分工精細的迷你地下國度，靜默無聲地接受任何被光明遺棄的善良流民。但在潘徠西中，就連亞希禔也無法確定所謂的「安全」，畢竟還是有太多不良份子為了避人耳目而棲身乞丐巢窟。這些人不屬於流光幫派，平時更和這個地下行政組織毫無瓜葛，倘若利益不相妨礙的話。

天光在黯淡的地域總是顯得特別明亮。夜星繁盛地往四方天空舖去，無盡而深沉地俯視著這座看似空無一人的冷漠迷宮，而此刻亞希禔也回望著蒼穹深處，像母女一般默契十足地以眼對眼，相互凝視。

少女身處於流光組織中最重要的衛備組。由於軍警多半不願介入乞丐事務，因此她們自身的公義與治安常常必須靠自己維護。因此，乞丐幫派將衛備組當成最私密的武鬥諜報組織，平日就從事一些竊販地下情報的零碎工作。他們的客戶組成從沙藍諾警備隊到外邦商賈都有，也因為這樣的複雜性，精銳武力與諜竊技巧成了流光幫派的命脈，一旦稍有漏洞，幫派體系內的家庭都可能命在旦夕，成為其他黑幫或政治鬥爭人士的俎上肉。為了控管眾多餐風露宿的乞丐家庭，幫內第二大的組別是行務組，負責財務管理與人力配置、工作調動。他們會在每月發放薪資給各個完整而急需援助的家庭，並協助管理財產，伙食、衣服與小學童的購書費用全得來自於此，剩下的內部編排工作由長老們擔任，負責幫派內部的人口與戶籍管理，並且監督另外兩組的工作內容。

亞希禔今年春天方升任成為衛備組內的其中一個組長，未滿二十歲的她在人口老化嚴重的幫派內部已必須擔任重責，而這份責任是她自認承擔不來的。儘管每天賣力奔走城內各角落張羅打探，亞希禔卻從沒把握自己能夠回饋組織什麼，她只是盡力去作好份內工作而已。

如果僅僅只有份內工作就好了，偏偏生活不總是單純的。

少女繞過第五個路口，飛迅地攀越牆頭，抬腿便踏上這道由牆垣與屋頂組成的空中捷徑。如果爬得夠高的話，高空狂風中裡的視野能將每戶南沙藍諾的屋瓦都收進眼底。夜色中的混亂建築與路旁樹篷滿溢視線，卻在少女飛快的奔速下轉眼退得遙遠，像是在候鳥翼側呼嘯而過的遠空雷雲般。

亞希禔熟練地自一幢高閣的後巷屋簷躍下，精準地任身軀落入地下伏流經過的人工地道入口。她轉進一條狹小暗道，與在裡頭守衛的前輩打了個照面，推啟石門便進入長老居住的秘密區域。

少女知道當自己再一次走出這扇門後，下一步的方向就會更明確篤定。一向是如此。

今晚是奔火節，眾多沙藍諾公定夏慶假日中的其中一日。沙藍諾人將夏季分為百日，通常由5月10日的自由紀念日計算到8月中旬的海神祭為止。七月末開始，四式煙火每隔十天便會燃亮午夜星空。一個月前，今年初次燃放的是祈求冬雨的浪漫雨火，三週前及兩週前也曾施放過花火（頓時將天空變得絢爛花圃的另一種視覺創意品）與飛火（筆直上衝，傳說能直達天國殿堂的煙火），再加上今夜最後登場的奔火表演，年度的夏日煙火祭便要告一尾聲。也因這樣的年年盛事，沙藍諾尚在起步的煙火工業才能逐漸在各邦之間打響名氣，成為聰慧商賈們搶佔他邦市場的銳器。

一路走過擁擠街頭，亞希禔已經含笑拒絕了好幾批同班同學的臨時邀約，這年紀的少男少女們總是慶典上最懂得享樂的，尤其在學校課業再也管不住他們的暑期假日裡， 花枝招展的女孩與出手闊氣的男孩們隨處可見，他們盡情地放聲談笑，往往能花上一整天出遊交際。每當在街上碰見同齡夥伴，亞希禔僅是帶著禮貌微笑快入穿越她們之中，她很明白自己隻身獨影的模樣是多麼格格不入。為了避開人群，她穿越了那道在托底斯河畔延伸的傳統長屋，輕快地進入低矮木造建築之間的翼巷。

這裡的人潮全往多羅西市集去了，對她而言自然是件好事。

少女焦急地在寬闊的石板長道上奔馳著，澈亮的河波泛光就在她腳邊漾成一片晶藍，閃動出幻妙而恬靜的水色舞光。她因為這樣的景色而露出了微笑。

旋首望向四處，她猛然在一處亮著明亮燈火的茶攤前停住腳步。

一個身著暗色的枯瘦成年人歪斜在椅子上昏睡著，他就是亞希禔要找的人。

「晚安，前輩。請問等一下是不是會有丹那威的走私船靠岸？」

「應該這幾天都會有。」枯瘦的男人面無表情地坐正身體，一臉倦意。「妳等一下要過去嗎？」

「對，我想去探探風頭。船大概幾點會到？」

「很晚唷，大概凌晨一點到三點之間吧。他們應該都在五號船塢那裡卸貨。不過今天里歐那些人都在西區忙著幫警方查事情，可能沒辦法過去幫妳。」

「嗯沒關係，」亞希禔很少有需要幫忙的時候，需要幫忙的總是別人。「我自己去就可以了，只是去探一探而已嘛。」她故作輕鬆地笑了笑。

「那麼，先玩一玩再過去吧，今天是奔火節唷。」

「好的，謝謝您。您辛苦了。」

「不會，小朋友，妳才辛苦了。」

「沒有啦。您獨自守在這裡一定很無聊吧。要不要我去幫您買些宵夜？反正花不了多久的。」亞希禔謙遜而親切地問著，敬老尊賢的傳統觀念總是讓她在長輩前面維持著滿臉笑容。

「不不，謝了，我如果再吃下去，整個組織都會被吃垮的。」那長者打著趣。

亞希禔微笑以對。「晚安，奔火節快樂。」她準備邁開步伐。

「奔火節快樂，組長。」男子抬起手朝少女敬了個淘氣的禮。

亞希禔想到了民防隊的敬禮手勢，跟這有點像。

悠唯要怎麼過奔火節呢？會像那些衛備組的前輩說的一樣，正和某個女孩在一起嗎？

很快地丟掉了這些思緒，亞希禔邁開健足，膝頭上的兩管藍色褲裙被晚風撩得翻起邊緣，穠纖合度的雙腿飛快地遁進黑夜。她離開了河畔商店街，從這裡直走將通往貝灣，因此亞希禔轉了向。

她踏上直立著朱色欄杆的木造拱橋，這附近的低矮房舍都在門前懸掛著應景的紙糊明燈，街道上頭盡是一片紅艷的光團，有的紙燈籠上方還畫上了翻飛的祈福魔法文字。亞希禔不通其意，只仰首打量了幾眼。

突然，唐奇洛廣場的上空裂開一連串的火藥巨響，人潮隨即發出興奮驚呼，雀躍的情緒同時在各方人群聚集的景點之間衝盪著。

亞希禔恍然望向迴響著隆隆光音的明亮天際，恰好瞥見自北方廣場釋出的數道與地平線同向的粉瑩色火光，正浩盪奔往星空的冰藍盡頭。

不愧是奔火，再好的鷹目都追不上那樣的速度。

新的奔火線條不斷燃亮大地，奔向地平線之末，在星藍色天空中拖曳出一道又一道的美麗光軌。一切都盪心動魄得令人窒息。

少女不禁縮起肩膀，即使每年都見得到這樣的光火盛景，每每還是難以拋棄同樣深切的感動。她目送那幾道永遠也數算不出長度的璀璨光軌馳向無盡天域，想必這樣的美麗光芒，也令那些居住在邃藍星辰裡的神祇著迷不已吧？人造的虛幻美感總能輕易植入記憶，也就是因為這樣，人們才會為這些相擁的時刻感動不已，因而遺忘神造的美感就在自己身邊。

正如他們望著煙火讚嘆，卻忽略在後襯托的星辰本是如此璀璨卻寧靜。

亞希禔回頭眺望唐奇洛廣場上空，甫被射出天際的奔動烈光還在持續遠馳，那三四道光亮分裂成無數彩線，與他方釋出的奔火在澈亮夜空的中點交遇，煥著無法斷定的色調，各自往遠方飛翔。

此刻沙藍諾的夜空明亮得好比白晝，人潮的歡喊一波波漫向全城街路，就向各方天空的異彩奔火在星辰之間相互衝盪競馳，任雄偉極致的火光之美恣意地傾溢流轉。

獨身佇立在紅木橋面上的亞希禔情不自禁地奔動雙腿，跟著夜空裡的奔火前往它方。她的秀髮傾揚，衣衫飛舞，力度在擺躍的雙腿間盡情釋開，無畏篤定的氣勢宛若與光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