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小時後,8月6日凌晨四點。
一艘名為朝虹號的三桅帆船,正沿著失落大陸中部海岸快速東航,巨大的帆影快速飄過空中,乍看下與夜空灰雲有幾分神似。
又是一陣晃盪。布雷克壯碩結實的身軀猛然撞向艙角,差點壓傷身邊的雪若。所幸,少女僅是蹙眉、翻了個身,並沒因此驚醒。
(當初真不該搭上這艘劣等移民船的。)護衛後悔地想著,平日的沉穩眼神在此刻變得焦躁不已。
這是艘乘滿異教徒的船隻,從他們令人費解的禱文與教詩歌詞便可得知。現在共有十多人擠在這間艙房裡打著地舖。舒適與否的問題倒還好,最令人受不了的是孩童的哭鬧聲,與婦女間低喃談話。方才雪若被吵得難以入眠,不悅的表情混合著睡意,至今還掛在她白淨的臉龐上。
這是他擔任傭兵以來,第一次面臨這樣的窘況。布雷克並不願信任這群異教徒,卻也不想惹出任何麻煩。他決定暫時還是在這個陌生的封閉空間表現得低調一點,以保安全。歉疚地望了雪若一眼,他扶著腦袋,苦思著該如何打發前往沙藍諾的這三天航程,卻沒有任何結論。
不知過了多久,護衛重新縮起魁梧身軀,想換個更舒適的姿勢躺下,卻發現身旁的少女不知何時已離開原位。布雷克立刻站起身張望著,正巧瞥見雪若的背影步出艙門。他急忙輕步跨過地板上一個個沉睡的船客,在一片魅惑的深藍夜色中朝女主人追了過去。
雪若做了個噩夢,只想透透氣。她倚在船舷扶杆上,身形頓時在星藍色的無垠海天間顯得渺小,一頭柔逸長髮在迎面撲來的狂風中飛散,露出美麗的側臉輪廓。
「小姐,」布雷克伸手輕輕轉過雪若的肩,她臉孔上突現的驚懼卻令護衛愣住。
「布雷克,船、船在飛!」她的明亮星眸滿溢恐懼。
布雷克疑惑地望著她,臉上的堅毅線條絞了一下,隨後他苦笑道:「小姐,妳大概是太累…」
「不!」指向舷外那一片飛快後撤的深藍海波,雪若激動地尖聲喊著:「船真的在飛,是真的!」
布雷克急忙摀住她的嘴,唯恐她惹來麻煩。但船首一陣細微腳步聲已清楚溜過他們的耳畔。護衛立刻抓著少女的肩膀帶她躲入一艘安置舷側的救生小艇。雪若這才深深後悔起自己的失態,方才那幕船體離水的驚人景象則讓一向膽大心細的她也不禁驚惶失措。
船是真的離開水面了,她確定看到了。雪若腦海裡還深刻地映著船側水珠成串滴落白浪裡的影像。
兩人在船底趴了下來,布雷克順勢帶上覆在救生木艇上頭的厚重防水布,暫時阻絕了外界視線。摒住呼吸,護衛以眼神要少女靜待外頭的警戒人員離開,將一手按壓在劍柄上。兩人皆緊盯著覆船帆布外頭的光影變動。
(有三個人。)護衛嚥了嚥口水,對方腳步聲已壓得不能再近。
布雷克頓時掀布躍起。防水布落下,他望見了三個拔刀撲來的男子。護衛立刻抽劍、後傾腰身以閃過攻擊,他隨即轉劍、斬斷艇側的固定索。在雪若的淒厲叫聲中,船艇猛然墜下,筆直地朝海面降去。
這個當下,跌坐船身的布雷克也驚住了。正如雪若所說的,朝虹號的船體竟脫離海面有十數公尺之遙,仍在空中飛快突進著。布雷克往後跌坐,若非親眼目睹,否則他永遠不會相信這樣邪異的景象。
脫離母船的小舟落在海浪上,衝擊力道之大,差點讓兩人差點被拋飛出去,衣衫被四處噴濺的海水弄得幾乎溼透。艇身在翻湧碎浪中顛簸地躍了好幾下,好不容易穩下重心。布雷克和雪若的心臟卻無法找回平靜節奏,仍在胸膛裡慌亂衝撞著。
「你……你看到了沒有?布雷克!」少女驚魂未定地撫著躁動的胸口。「船真的在飛!」
黧黑高碩的護衛尚未收起驚懼神色,僅沉默地點點頭。他仰首望著那幽靈般的飛空帆船,慶幸起自己的臨場反應。
8月9日,上午六點。沙藍諾港東側,錫倫運河末段。
一如往常地,亞希禔起得很早,在白霧未散的港區中偶有幾聲引船航入水道的號角聲,加上空氣中的清沁氣息,一切都令這個平凡早晨有個規律而舒暢的開展。女孩輕盈地攀上塔樓上的高聳屋頂,身處黑寓森林的中心點,小時候她總以為從這裡就可以俯瞰整個海洋。換個方向,在晴空萬里的日子裡也幾乎可以瞧見南沙藍諾的多羅西區,甚至遠方唐奇洛廣場。
現在女孩的腦子裡,除了一早起來的旺盛期待之外,什麼也沒有。所有心煩的事情都不該在此刻出現。亞希禔只是滿心期盼著,水霧後方的金黃色光輝能救贖自己的所有傷悲,失去友人的傷悲,面對困境卻無能為力的傷悲,渴望得到眾人喜愛卻總是如此費力、老想著要放棄的傷悲。種種心傷昨晚差點又害她夜不成眠。
不過,她知道,自己總有一天能夠老實地向這些煩心又矛盾的情感道別,只是時間的遲早問題而已。
(所以,現在就坦然面對早晨吧!)亞希禔對自己說著。
短髮少女引頸遠盼,感受著濕氣潤上髮梢的冰涼感覺。
(用平常的姿勢,閉上眼睛轉一圈,如果能第一眼就看見藍天,那麼今天一定會過得很順利。)
亞希禔總愛在一日之始時,淘氣地將這種賭注玩上一次。赤腳踏在堅硬的鐵灰色屋瓦上,她絲毫沒因它的傾斜度而畏怯移步,僅是伸手捉著越來越薄的水氣,直到眺見,那道迷濛的陽光被一層飄蕩而過的遠雲掩過。
今天的雲霧太重,連空色都藍得緩慢。少女望了白芒芒的闊大天空一眼,隨即轉而俯視沙藍諾港的碧藍外海。亞希禔明白,一到了艷陽高照的時刻,水色便會變得澈藍透亮,因天空正是那樣的色彩,海與天漫成一片,無際無邊。
數重白帆巨影積雲般地向港口靠攏,亞希禔墊起腳跟放眼細看,想知道是哪號人物、為了何種目的會選在這種黎明時分來到海城。爬滿深纖木紋的渾圓船腹環著一道道閃映漾動的水浪波光,在強度適中的東南季風中穩穩靠岸。
「咦?」在船塢邊,亞希禔看到了汀斯利與夏安那對等在幽靜薄霧中的身影,不禁瞠大了黑亮鷹目。
「是他們……在等誰啊?」她喃喃自語著,目光朝不遠處追去。
「老闆娘-老闆娘-」汀斯利親熱地喚著正緩緩走下接駁船板的少女,她的一頭烏髮在晨風絲絲飄飛,優雅地揚散在身後的氣流裡。
不過少女臉上的表情倒是不怎麼好看。她抬起下巴虛弱地瞧了護衛與夏安一眼,腳下的步子軟弱得像要隨時坍垮。
「怎麼了?」汀斯利趕忙接過少女手中的行李,急切地用另一手穩住她的肩頭。
「航班太早,老姊在鬧起床氣啦。」夏安倒是見怪不怪地答著。
「是這樣的,」隨後走下船的布雷克看起來也是一臉倦容,他輕輕接腔道:「我們昨晚落難掉進海裡,還好遇上海軍的聯合巡防艦艇,替我們安派到另一艘客船上。」
「那就好啦,不幸中的大幸總是要笑著迎接一下。」汀斯利低首朝雪若微笑,柔聲安撫著。
「布雷克,真是謝謝你,還好有你在。」纖瘦的夏安回頭望著布雷克,一行人開始離開港邊。
「少爺太客氣了。」布雷克苦笑著。
「布雷克真的救了我一命,」雪若徐徐出聲說道。「昨晚遇上的事真的太詭異了。」
「到底什麼事啊?」
眾人走過濕潤晨風,水藍與雪白色的衣裙束帶在軀側溜轉,兩個護衛在雪若與夏安兩側默聲行走,此時突破雲繭的金色天光洩落海濱帆影,驅散了水霧。
深色塔樓上,亞希禔昂首收起停在雪若身上的視線,目光閃動著率直的怒氣。
她不喜歡雪若那身剪裁優雅的高貴紗衣與冷鬱臉色,尤其是她對汀斯利說話的表情-距離遙遠,短髮少女什麼也聽不見,那光是對方的臉色就夠讓她受了。
亞希禔並不知道有關雪若的任何事,她只確定自己很討厭這樣完美卻冷漠的外表。於是就在同一刻,她順勢為雪若套上了驕縱刻薄的富家大小姐印象。帶著這股憤慨與誤解,亞希禔理所當然地將這名看似擁有一切的美麗少女當成自己的假想敵。
她轉頭眺向雪若身側的三個男性-面容平和、身形纖細的夏安,俊美爽朗的汀斯利,與質樸剛毅的布雷克。
「喔,可真是辛苦你們了。」亞希禔冷冷地說著,偏首滑下閣樓黑瓦,矯健地溜向左下方的鄰家屋頂。
現在她要出發去找他了。屆時,所有的陰霾都將一掃而空,就像雨後乍現的陽光般清爽、讓人期待。
讓層次清俐的短髮在側臉與頸後恣意撩飛,少女在錯綜迂迴的深巷中迅捷奔馳,宛若熟知路向而無畏展翼的信鴿般平靜而輕盈。
她如飛羚般竄出翼巷,陽光正在錫倫運河的潾潾水波上篩灑著奪目金粉,璀璨的闊流淌過深色月橋,朝沙藍諾港側的出海口沉緩流去。偏射過來的金輝燦光讓亞希禔的半個上身頓時沾染上了旭日顏彩,瞬間驅散了她自深巷帶出的陰濕水氣。
邁著捷步,少女繼續往北邊奔去。她要前往市中心廣場後的那片雄偉建築群內,去獲得睽違已久的一份興奮感受。
習慣性地挑準了步速,她享受著這樣的全日自由。因為海神祭過後沒多久,她就得和其他學子一樣歸返課業了。在那之前無論是要努力掙錢或是四處遊蕩,都得好好把握當下。
(「把握當下」,嗯,沒錯。)在沿途熱絡的舊識招呼聲中,少女笑了起來。她愉悅地穿過街邊的每個攤位,甜美回應每張微笑道早安的臉,彷彿對她而言,這些街道上沒有任何陌生人存在。
在市中心的環形路北緣一帶,有著南沙藍諾最引以為傲的高聳天際交線。挺拔脫俗的象牙白市政廳、一家開得比一家快的英偉銀行,還有為了因應經濟聯盟運作、有如巨苗紛起的重重飯店建築。這裡的建築群外觀幾乎都是一貫的恬淡色調,與延展四方的工整街磚相互接攏,在廣闊的藍色晴空下一路漫伸。
今天是奔火節,公定假日的溫暖規則令一向繁忙至極的街區顯得空盪寬敞。亞希禔的視線不時眺向遠端那段連綿前展的天際交線,邊放緩了步子邊專心仰望前方。那些因跨城貿易而興盛起來的巨大石造樓房就佇立在兩側,高聳的樓頂刺入天堂之心,後襯著藍得刺眼的長空,彷彿沒有盡頭的世界般,令少女實在心生嚮往。
(這裡和那個幾乎已被政府放棄的河畔巷區比起來,真的是差了十萬八千里。)她試圖不帶感情地下了個結論。
望向右手邊的寬闊大道,亞希禔像是想起了什麼,跨出腿又繼續飛奔起來。
紗白陽光煥射八方,一群民防隊與警備隊共同招募的新進隊士正要進行武術晨操訓練。一張張煥著日光的年輕面孔都飽含著朝氣,大男孩們身著立領藍襯,肩上鑲有墨黑或雪色章紋,成列成排地佇立著。
巷蔭裡的亞希禔微微探出頭,試圖在人群中找尋某張熟悉的臉孔。她張著烏黑的澤漾眼眸仔細瞧著,皙秀嬌顏頓時浮上一層興奮粉暈。
接著她啟唇燦笑。
悠唯‧白欽克就站在一群昂然挺立的青年之中,明烈又輕美的陽光投射在他那線條剛毅的好看側臉上,參差分立於頭頂的髮叢與旭日同色。英眉下的炯亮藍眼澈亮如海水,彷彿正映照出內心的純然真誠。
亞希禔輕柔莞爾,她很喜歡這樣的悠唯。
出身乞丐窟的孩子中,悠唯是少數以優異技能獲得正當職業的好榜樣。亞希禔期許自己也能成為這樣的人。對於她而言,這位年輕前輩的所作所為皆是如此純淨良善,相信只要悠唯所到之處,無論男女老幼皆會認同這一點的。所以每當她途經街頭巷弄時,也總愛模仿他的熱絡真誠,去和所有認識的人們寒喧問安。這總是讓亞希禔的胸膛湧上滿滿暖意。
他是她的陽光,所有希冀與迷戀的對象,不再只是組織內的傑出前輩而已。乞丐巢出身的人們在成年立業之後有時會選擇斷絕幫派瓜葛。部分願意留下來的前輩仍會與幫內人士接觸,提供物質與人力幫助,或傳承經驗給予亞希禔這一類的年輕新血。也因此,乞丐元老們甚至樂觀地相信,在這樣年復一年的栽培與傳承之中,乞丐窟內的可怕貧困終將獲得改善。
屆時,亞希禔與那些孩童們將不用為了生存而到處躲躲藏藏地謀取不義之財,而是磊落坦蕩地在陽光之下昂然行走,就像現在的悠唯一樣。
亞希禔沉靜地待在原處,思索著丐幫竊手與民防隊士間的矛盾關係。她望著那名金髮青年的明朗相貌與和煦目光,突然感到一陣悲傷。
對她而言,書本上的正義到底有何用途?她的正義和身為民防隊隊士的悠唯現在所要實行的正義,互相牴觸嗎?
(不,不會的。我知道自己的正義是什麼。我真的知道。)亞希禔抿住唇,她所要的很簡單,而那並不會傷害任何人……就只是讓弟弟妹妹們的日子好過點、能夠天天吃飽、快快樂樂地享受童年、並且出人頭地而已。其實,亞希禔並不厭惡貧窮,畢竟有時,她也不知該去厭惡什麼。
如果真說要討厭什麼的話…大概是無力感,或是諸如此類的東西吧……
此刻亞希禔望著悠唯,很想大聲告訴他,從小與她們一同長大的竊手費坦已經死去了,而她會努力找出真相……她還想告訴悠唯,這幾天她過得是多麼忙碌與煩躁,因為孩子們都自暑期假日解放了,幫派的低階幹部群更是一團混亂,有太多事要處理了。
(不過,只要能看到悠唯的笑臉,也就無所謂了!)回過神,女孩想著離開這裡之後,又該到這城市的哪個角落去。她不是那種在心上人面前就特別顯得大方主動的女孩,此時僅是想靜默地用這種方式探望悠唯,再找回一點常常遺失的自信與衝勁。
她有些不捨地準備收起視線。如果被察覺了,悠唯一定會很困擾的。
金髮青年眨了眨受睡意突襲的雙眼。今天的確有些難以集中精神,也許是因為長官的訓話實在太冗長了吧。悠唯偏了偏頭,眼神湊巧地往亞希禔的方向踱去。
四目相交的那一刻,亞希禔一抖肩頭,尷尬地縮起上身,正暗忖著要不要向他打招呼,悠唯卻沒多想,抬起上臂便朝少女打了個無聲而熱情的招呼,啟齒露出質樸的溫暖燦笑。
(你這樣會被演練長看見的啦!)亞希禔蹙起眉,苦笑著揮起手回應他,心中頓時溢滿興奮。
悠唯那飽含笑意的視線仍往這裡投來。
簡略的招呼總是不夠,他就是這麼個溫柔率真的傢伙。
(早安。)青年咧齒開朗地笑著,以唇語如此問候亞希禔。
(早-)嘴邊漾起甜美笑靨,少女抬起了掌,也朝他熱絡地揮了揮。(我現在要走了,再見-)她側過身,以簡單的黑街手語朝他道別。
悠唯笑著點點頭。(有空再去找妳,再見。)他隨即也以小幅度的手語回應道,那迷人溫柔的模樣就這樣映在亞希禔的腦海裡,隨著少女的雀躍一同輕盈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