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之北疆的Men’s Talk】

二十幾年前，我是一位在東引島擔任基層連隊的輔導長。

一個冬日嚴寒的星期天上午，急著要下山休假的弟兄們，耐著性子聽我碎念嘮叨完離營宣教後一哄而散。

但這麼冷的天氣，我卻實在懶得出門，就打算待在寢室裡看小說，享受難得的偷閒。

正燒水泡茶時，有一位弟兄來敲我房門

他是我們連上送去幹訓班受士官訓的大專兵

這時候也應該是他們周日休假放風的時候，不去南澳街頭爽，跑回來連部幹什麼？

眼看他一進來，面有難色，然後扭捏顫抖的，拿出一張「自願退訓單」想要請我簽名，此時我已明白了他的來意。

但我跟他說不急，發生了什麼事，你先慢慢說給我聽。

他坐下來緩口氣後，跟我說：

幹訓班的生活，對他來說，實在是太苦太累……太操了！

他本來就不是一個體能優越的人，好不容易熬過新訓中心的生活，結果分發下部隊抽籤還抽到"籤王"外島，才稍微適應了東引的生活，卻又被連上送去受士官訓。

他在幹訓班體能跟訓練完全都跟不上，每天都要被班長們罵！

壓力大到每晚都緊張的失眠，甚至還想要自殺！

請求連上長官行行好，幫他簽自願退訓單

他寧願不當這個士官，以士兵的身分在連上待到退伍！

說完後，就聲淚俱下的在我面前抽搐，看來的確是受到很沉重的心理壓力。

這位弟兄，是三個月前來到我們連上的。

與其他兩位同梯一起報到，是我們連上睽違已久，好不容易才終於補到的大專兵。

我至今還記得這位弟兄，身材不矮、白白淨淨的，但性格十分內向，剛來到連上顯得有點怯弱與些許緊張。

在他的自傳裡寫道，他來自單親家庭，有一個妹妹，小時候父親很早就”離開家庭”(？！)，但他母親並未再嫁，而是辛苦地工作把他們兄妹倆撫養長大。

他老家在屏東枋寮，也在南部的一間私立五專讀到畢業，從小都沒有來北部生活過；只是沒想到當個兵，反而就讓他來到，這天涯海角最北端的東引島。

他來找我，我雖然有點意外，但是又不難理解

畢竟這是冬季，東引透骨的嚴寒，的確會摧折人的心志，更何況對於一個從未出過遠門的南部少年！

我泡了杯熱茶遞給他，然後慢慢的跟他說：

送弟兄去受士官訓，雖然是連上的甄選；但是否能結訓通過，或是中途自願退訓，這就是個人能力或選擇的問題了！

但老實說，我們防空連的弟兄送幹訓，也從來沒有過被淘汰或自願退訓的？

呵呵，恐怕，你可能就要開這個先例了！

但是，在你做這個決定之前，我想先問問你！？

在你的莒光作文簿裡，你一字一句的提到，你母親很辛苦操勞，你希望退伍後能孝順並保護她，換你來撐起這個家，請問這份心意你是認真的嗎？

你說你媽媽每天辛苦的工作賺錢，扶養你跟你妹長大。你媽媽有曾想過，要放棄逃避這個責任嗎？

你說你媽媽只有國中畢業 ，學歷很低，只能在家附近的小工廠做女工，晚上還要兼差餐廳清潔的工作；而且工廠同事，還會看她老實欺負她！

但她很驕傲，能供你讀書讀到專科畢業，還讓你不用申請學貸；這麼沉重的負擔，她一肩扛，請問你媽媽有喊苦 喊累 、有退縮過嗎？

其實，我是有跟你媽媽講過電話的！！

新進弟兄剛來連上報到的時候，我都會一一打電話去你們家，為你們報平安…

畢竟，你們待的是台澎金馬最北端的東引島

你們的家人，沒有一天不會擔心，在這裡你們過得到底好不好！？

電話中，我感受到你媽媽是那種很客氣、很樸實的女人。

但同時也能感受到她的瘦小，以及那種為生活吃盡了苦，連別人對她的噓寒問暖，都客氣的只敢小聲回話的世故與滄桑！

你媽媽跟我說，你從小身體不好而且沒有爸爸，拜託連上長官能給你多多幫忙照顧！

但是，我請問你，你還是那個………沒有父親，需要人家照顧的孩子嗎！？

你說你媽媽生性節儉，家裡東西都用很久，也捨不得換！

你這次如果能順利結訓，掛階升上士官，外島加給再加上士官領導加給，你每個月薪水就可以多四千塊。

你把錢存起來，半年後返台回家，你就可以為你母親買一台新的電視機或洗衣機。

來自兒子貼心的這份成年禮物，你媽媽難道不會因此感到快樂開心嗎？

好，也許你還沒想明白這點

哪我就話講得更透，再跟你說句更加直白現實的吧………！

毫無懸念，跟你一起受幹訓的另外兩個同梯(一個唸中央，一個唸文化)，這次一定會順利結訓。

你認為，你跟他們的差距，難道只是因為你是唸私立五專畢業的嗎？

還是只因為你命不好、家境差，所以從小沒有人好好栽培你？

今天，連上同時給了你們三個人，這個受士官訓的機會。

而你，只是因為在體能上吃不了苦就要退訓，讓你只能夠繼續當一個兵；

之後回到連上，你看到你的同梯都升了班長，你還要向他們敬禮。

連這麼簡單公平到，只要靠吃苦與耐勞，你都受不了，就要放棄！

退伍出社會後，你覺得你還可以拿什麼，去跟人家競爭？

兄弟啊，你真的瞭解”保家衛國”這句話的意義嗎？

對岸的老共打過來了，抄起傢伙就往防砲陣地衝，這靠的是不能怕死的血性；

而生活中遭遇了困難，為了家人不管多苦多難，也要委屈自己、一咬牙撐過去，這何嘗不也是不願服輸的勇氣。

兄弟啊，你其實真的不差的？

你只是缺少相信自己也能夠辦的到的自信！

你是你媽媽未來的希望，之後你們家還需要靠你支撐、靠你養。

所以任何能夠改善你自己以及你家裡環境的機會，你都要緊緊的把握住。

怯弱、逃避，不能是你的選項；

難道之後只要遇到挫折，你也要向你父親一樣，就一走了之嗎？

說到這裡，只看他更加掩面哭泣了

但我不知道，這是因為已經打動了他呢，還是讓他更感受到抉擇的壓力！？

這張退訓單，其實我也可以幫你直接簽過的

然後你的退訓立即生效，晚上你就可以回連上報到，不用再回幹訓班了

之後就可以如你的心願，以一個兵的身分，繼續在連上一直待到退伍。

反正人生是自己的，選擇也是自己的！

但是，此刻我想到的，是你的母親

因為這樣做，你還是沒有改變，你的人生也沒有從此而不同。

那你在東引島的這一年多時間，就不是服役，而只是變成一場沒有意義、浪費時間的牢獄。

對不起，沒有辦法把你磨練成獨當一面的男子漢，然後還給你媽媽！

但這樣的你，退伍回去之後，你就有信心能保護你媽媽，改善你家的生活嗎？

所以這張退訓單我先不簽

給你自己一個機會，今天先去南澳休假、好好散心，然後回去考慮三天，如果真的熬不住了，再打電話找我。我會立刻請參一去幹訓班，把你領回連上。

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事，就真的讓我驚訝意外了！

他從我手中接回退訓單後，猶豫了一會，不是收進包包裡，而是在我面前把紙張撕了個碎，像是恨自己的家庭環境，也恨自己的軟懦與無能，一把揉進垃圾桶裡。

然後跟我說了聲，謝謝輔導長的開導，他已經明白自己該怎麼做了！

我心裡想，你到底是明白了什麼！？

但隨著目送他離開連部的身影，一路向山坡上走去；他原本就不矮的身形，不再畏縮痀僂，走起路來卻更加挺直了。

但我該做的事，還沒完～～

於是我打了通電話，給幹訓班輔導長：

學長好，抱歉 打擾了

要麻煩學長一下，我們連上有三位弟兄這期在您幹訓班裡受訓，要麻煩您特別關照！

是，感謝 感謝幫忙，中午我會叫獅子村的排骨飯還有珍奶，外送給您

今天天氣冷，您就不要出門啦～～感謝 感謝

多年之後，每逢冷冽嚴凍的寒流來襲

我都會想起那時候的東引，也會想起這位弟兄

對不起，輔導長沒辦法解決你的痛苦

但輔導長能對你的痛苦，賦予意義，直到你自己，找到解決困難的勇氣！

至於當兵一年，是否是一件浪費生命、毫無意義的蠢事呢？

也許吧，你若是無法在其中磨練出對自己的自信與成長，以及一個成年男人對自己家庭，以及對這個社會應有的責任感！

那這為期一年的刑期，無非就只是一場你短暫失去自由的牢獄。

因為你與其他同齡的青年們，曾經一起為這個部落付出青春、流血流汗；

因此你們會更加珍惜這個家園，也希望未來她會變得更美更好。

這個共同命運的紐帶，會讓你與這個社會有了繫絆，讓你成為一位真正的"公民"。

先寫在前面

當不久後，我的小外甥問我，為什麼男人要服這一年的兵役啊？

而這，就是舅舅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