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羅罕市電車夜話｜06.玻璃側窗的殘酷劇場
聖羅罕市的電車和台北捷運的車廂設計相近，兩側均安裝固定式密閉車窗，窗內配備雙層膠合安全玻璃，光色透綠，耐壓強度1.98kPa，總隔熱率達70%。
在生態環境優美的聖羅罕市、搭乘電車是賞心悅目的事，即使營運單位十分重視車廂廣告的收益，唯獨一面面視野開闊的窗景是不可染指的非賣品，玻璃上不會出現突兀的海報窗貼，畢竟那等同踩踏電車從業人員最底線的專業堅持。
針對市區地下化、或穿行於山區隧道的電車，聖羅罕市還會在軌道兩旁高掛各式水色山光的大型燈箱，讓搭車旅客隨時可以欣賞當地傲人的自然美景。不過這僅止於觀光效益較高的指定路段，若有人透露曾在一般隧道內見過非官方舉辦的「燈光嘉年華」，請別好奇探詢，因為他很可能就坐在那一班……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男孩在奧林帕斯綠草如茵的山坡上奔跑嬉戲，忽然一隻蜜蜂搖搖晃晃越過頭頂，仔細一瞧、那蜜蜂竟是翅下腳上倒著飛行的。
男孩感到奇怪，左右張望，發現身旁的蝴蝶和燕子也不約而同顛倒著四處飛舞──
男孩害怕，趕緊跑回家裡。一進門，只見母親頭上長出兩隻腳，額前裂出血盆大口、厲聲斥責他，跑哪兒去了？明知祂即將降臨，還不聽話趴下！
男孩異常驚恐，當下奪門而逃。誰料街上行人一見到他，紛紛甩動頭上那一對腳、前額布滿牙齒的大洞哇啦哇啦鼓噪不停，意圖攔阻他的去路。
男孩沒命地狂奔，直到被一團烏雲硬生生絆倒，低頭一看、才發現腳踝緊緊被一條麻繩綁住，又粗又韌的繩索筆直向天空延伸、一路沒入望不見盡頭的濃闇雲翳裡……
原來上下顛倒的人是自己──
男孩命懸一線倒吊在半空中，頭頂正對著情緒亢奮的群眾、以及眾人縈繞著瘋狂起舞的一口滾沸的湯鍋。
男孩面臨兩種選擇，繼續維持倒吊的姿態苦苦支撐，或者、解脫腳上的束縛「直入雲霄」，在歡呼聲中滿足世人期待的結局……
Sir K.軟癱在電車座位上、兩眼無神，他大概七八天沒躺著睡覺了。昏昏沉沉之間，腦中閃過了聖羅罕市古老的「顛倒人（Ivyaku-Kect Sot）」傳說。Sir K.明白，八成又有些尚未釐清的線索正在他的記憶裡重組。
Sir K.是聖羅罕市皇家警察總署特任犯罪調查室總督察，因為屢破重大案件，獲王室授勳殊榮，媒體替他冠上「K.爵士（Sir K.）」的封號，當地市民則暱稱他為「K.神探」。
Sir K.心知真相並不是表面那回事，天底下哪有成天睡眠不足的爵士？他是警政當局刻意塑造出來的正義救星，唯有英雄事蹟才能轉移民眾對聖羅罕市犯罪率居高不下的抨擊聲浪。
Sir K.憑藉神奇第六感偵破刑案的故事、數度翻拍成警匪電影，捧紅不少智商堪慮的男明星。然而他清楚那不過是自己不斷翻閱檔案、又賣命勤跑現場，所有刻入心底的記憶即使一時理不出頭緒，但某年某月當零碎的片段串連起來，便會化為神祕的「第六感」浮現腦海，比如──夢。至於其他同事通常只是遵照流程辦案，連一二三感都沒有，要從哪裡生出第六感來？
所以Sir K.擅長對付心思縝密的連續犯，像這樣的人大半有類強迫症，行事必定留下DNA般無法抹除的個人印記，只待警方花工夫破解他們的作案軌跡。相反的，最讓Sir K.感到棘手的就是毫無預警的游擊型犯罪──
Sir K.胸口鬱悶，不由得將身體坐挺。他想起三年前安德沃爾線電車那樁瘋狂殺人案，那是他警察生涯最恥辱的一頁……
由於案情重大，電車警察隊很快便將指揮權移交總署特調室來統籌。但除了現已封存的車廂畫面、和一把採不到指紋的凶刀，偌大的電車站、無數架監視器，竟完全沒拍到犯人逃逸的影像。偵辦陷入膠著的Sir K.只能愕然聽聞凶嫌耀武揚威前來投案，眼睜睜目睹警察的尊嚴宛如遭凶惡的罪犯狠狠踩在腳底下。
但凶嫌自首卻令「K.神探」免於名譽掃地，聖羅罕市警方宣稱這是一次成功迫使犯人自投羅網的重大勝利。Sir K.扛著加倍的羞愧、反覆施壓電車當局，終於促成了兩年前聖羅罕市電車監視系統的全面更新。
不知何時，對座坐了一名年輕人、手機囂張得咚刺作響。Sir K.黑著眼圈面帶殺氣，要不是警察、保證給他一拳！那一拳，就像「Ace」當年一樣熱血……
「Ace」本名Frederick，Sir K.中學初見他時、挑釁地從背後叫了聲「Big ass！」Fred轉過身來、毫不客氣就是一拳，兩人扭打成一團，直到氣喘吁吁仰躺在學校操場──
「你為什麼罵我！」
「你為什麼打我？」
噗哧～兩人同時望向天空捧腹大笑。一對青春正盛的少年、盡情朝對方發洩過剩的精力，從此成了形影不離的熱血兄弟。
從「Ass」升級「Ace」的Fred和Sir K.自小生活在位於聖羅罕市南方約三百公里的弗萊爾岬空軍基地，他們成天追逐聯軍空官樂儀隊帥氣挺拔的英姿，一心嚮往有朝一日能駕駛先進的魅影戰機凌雲天際。為了考入精銳的飛行部隊，兩人不斷鍛鍊體魄，持續充實專業技能……
直到投考那年，一則簡短的電子公文將他們的申請資格一筆勾銷。原來早先爆發軍方高層庇蔭子女搶占官校名額的醜聞，為了平息風波、各級官校緊急修改章程，明令軍人子弟必須嚴守迴避原則，而Sir K.和Fred皆來自空軍家庭，無形中等同剝奪了兩人成為飛行員的夢想。
重點是、他們的父親都是維修技師，並不是飛官。憑什麼吃香喝辣時輪不到他們，而出錯頂包卻得所有人一起承擔？年輕的Sir K.忿恨不平。
「看來、我們被人倒吊起來了呢……」Fred講的是「顛倒人」的故事，Sir K.聽了胸中說不出地鬱結──
那種鬱結，就像手機惱得Sir K.小瞇一下都不行的年輕人、也令他說不出地討厭。那副旁若無人的傲慢、讓Sir K.想起下午剛偵訊完的那個討人厭的傢伙，尤其那傢伙腳上穿的那雙綴滿銀亮鐵片的軍靴……
近來讓Sir K.七八天無法安心躺平的壓力，其實是幾宗不大不小的失蹤案。聖羅罕市每年失蹤報案數都在兩三萬以上，絕大多數虛驚一場，僅有少部分涉及刑事案件。將近兩個星期前，一位小有名氣的女模無故消失、在網路上引起不小騷動，由於她的粉絲遍布海外，上級於是將案件移交特調室專案處理，同時交代Sir K.象徵性挑幾件案子一併偵辦，別讓市民留下警察專為知名人士服務的印象。
所以下午輪到一樁女大學生失蹤案，重要關係人是一名身穿黑色帽Ｔ的高瘦男子──他一入座就讓幹員下馬威地扯下連身帽套、露出一臉陰鷙的神情。
男子是一家現代藝廊的員工，夜間在藝術大學修習繪畫。他否認見過失蹤的女大生。
「再仔細想想。有人在這家Café: LOFT見過你，也看過你和這位Kim W.女士交談──」幹員手指不停敲著檔案照片，口氣強硬。
男子矢口否認。
在隔壁監看偵訊過程的Sir K.揉著半睜半閉的眼睛，授意留給男子紙筆、請他寫下自己知道的事，然後晾他在那小房間兩小時，Sir K.想藉機補眠一下……
小睡片刻，眼眶浮腫的Sir K.親自出馬。他意興闌珊拉椅子坐下，取來男子面前的白紙，上頭畫著很像牢房的現場素描、和一首以髒話充當韻尾的短詩。
「閣下果然不令人失望。」Sir K.自衣袋掏出一張用透明證物袋包妥的紙條、隨手拋在桌上，「恰好敝人收藏了閣下的大作一幅，勞您替我鑑定一下。」
那是男子遺留在咖啡館裡的、打上大叉的女大生繪像及寫不滿兩行的情詩。為免糾紛，店家對客人忘記的東西都會暫代保管，何況當時這張紙條又格外使人心驚。
男子臉色大變，改口承認自己確實很想接近女大生，也曾經跟蹤她、希望能得知她的住處，不過最終在古街附近跟丟了蹤影，後來就再也沒見過她了。
由於女大生行蹤不明，無法斷定男子確有犯罪事實，Sir K.只能任他離開、但暗中派人日夜跟監回報。
「最後一個問題，你那軍靴哪弄來的？」Sir K.假意探詢，「我也想要一雙。」
「這是弗萊爾岬聯軍空官樂儀隊的標配！」男子情緒亢奮，猥瑣的臉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真品，您是行家！」
那還用說，混蛋！你憑什麼穿──
……這雙軍靴。Sir K.想起他的青春、他的夢想，和他的摯友Fred。
然而Fred失蹤快八年了。如果有人報案，他會動用所有警力將好友找回來，但Fred是自己選擇離開的……
飛官的夢想破滅後，Sir K.考了公職、當上警察，Fred則投身民營企業、進了一家電子公司，負責研發監視器材。
兩人知交如故，早年結伴衝浪、Sir K.被暗潮捲至外海，是Fred奮不顧身將他救了回來；日後Fred苦追愛妻、全靠Sir K.設計大小驚喜，摯友婚禮也是理所當然的best man。誰知Fred遇上工作瓶頸之後便一蹶不振，婚也離了、事業也沒了，從此有如人間蒸發、再也聯絡不上他……
多次探訪Fred的前妻，得悉兩人聚少離多的婚姻困境，Sir K.總是心生警惕。下午偵訊結束，Sir K.在同僚欣慰的眼神下遞出一天的假條，他要回家抱抱妻子和一對兒女，即使很可能癱在床上累到不醒人事，他也要擁著她們三個、睡上整天整夜。
警察鬥不過百姓、Sir K.投降，製造噪音的年輕魔人！他起身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往人少的末節車廂。Sir K.住在伊盧郡線提魯卡利一帶，離轉線還有五站，能多瞇一會是一會。
Sir K.挑了周遭沒人的座位歇了腳，全身癱軟得像團泥。恍惚之間，Sir K.瞄見對面車窗被人亂貼一張花花的貼紙。他火速將眼睛閉上，心想不能看、不能看，看了就有事、有事就麻煩，麻煩就別想睡了……
但Sir K.還是偷偷瞇開一縫，出自無可救藥的天性。那是一張卡通圖樣、卻說不出哪裡可愛的蜜蜂貼紙，因為上下顛倒著貼，看來還有些古怪──
不對！這圖樣──好像在哪裡見過……Sir K.有股不祥的預感。
電車駛進漫長的隧道，窗景瞬間全黑、襯得貼紙的輪廓格外鮮明……
啊──Sir K.整個人清醒過來。沒錯！三年前、安德沃爾線電車殺人案的檔案照片裡，鄰近第一名被害者的車廂隔板上，就出現過這張蜜蜂貼紙！而且、也是顛倒著貼的……
等等！假如……不是蜜蜂顛倒著貼，而是一隻顛倒著飛的蜜蜂……
Sir K.腦中亂七八糟閃現出跳動的影像，車廂末座……血泊……隔板……貼紙……蜜蜂倒飛……倒吊……顛倒人──
糟了！是殺人預告……這是殺人預告！Sir K.的第六感在耳際絕叫──
真實的第六感並沒有聲音，但Sir K.的確聽見一股如同地鳴似的騷亂悶響，由遠漸近、如海濤般步步向他襲來……
Sir K.彎腰前傾、探頭往前面車廂望去──霎時，Sir K.瞪大雙眼！遠處靠車頭方向的乘客尖叫著亂成一團，依稀有人跌坐在地、有人痛哭失聲，每節車廂都見人影探頭探腦朝前車張望，但隨即彷彿遭巨浪吞噬一般、整列車廂立時沉入一片驚懼墮淚的駭人場景。
來自地獄的哭喊愈發震撼地向車尾迴盪，Sir K.警覺到引起騷亂的主因、恐怕與車內一片等速移動的光亮有關，第一節、第二節、第三節……就像有人自幽暗漆黑的隧道用一盞大型探照燈依序朝列車車窗平移掃射。不過電車處於行進間，Sir K.推測光源應該固定在隧道壁上。
預計三秒、光線即將抵達末節車廂。那究竟是什麼？車內瀰漫著惶恐不安，Sir K.不覺有些興奮了起來。
3──
Sir K.專注凝視玻璃側窗……
2──
他不能錯失任何細節……
1──
咻──光線掠過Sir K.眼前，隧道車速不算太快，車窗外閃現的那幅「作品」在Sir K.腦海裡定格，連同他的呼吸、心跳、體溫一概冰冷地瞬息停止──
五張蒼白的人臉，失去應有的軀體，眼眶深陷、嘴唇枯癟，茫然無助地懸掛在五顏六色的廣告畫布上……
上排三顆頭顱、下排兩顆，彼此臉貼著臉、狀似「親蜜」地依偎在一起……
畫布四周環繞一圈明亮刺眼的化妝燈，活像打造巨星登場的光彩熠熠。然而「演員」們五官僵硬、面無表情，臉孔甚至被粗魯地抹上一輪油彩，上排藍、黑、紅，下排黃和綠……
很明顯、這是一幅「創作」，一面精心打造的「展示櫥窗」，又或者這是一座舞臺，舞臺上正演出「慶祝」聖羅罕市成功申辦奧運的殘酷劇場──
「K.神探」的頭很痛，很痛很痛。這下子、他又不能好好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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