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樂之家》有兩冊,上冊關於父親,下冊關於母親。從說故事的角度來看,上冊的黑色幽默色彩比較重,對我而言,也比較好看。深櫃父親在女同志女兒對他出櫃不久之後,突然車禍去世,女兒憑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直覺,認為父親是自殺的,由此展開一連串童年、自我、家庭與父親的精神追溯。由於這個父親本身的複雜性(嚴格、暴躁、藝術家性格、喜歡園藝、對美的講究到了偏執的地步,真的融合各種深櫃刻板印象xD),以及圖像小說所呈現出來的輕快感,整體而言真的非常好看。下冊的話,一開始的氛圍就不太一樣,不像是在說一個故事,出乎意料地,作者直接走向精神分析式的自我解剖,主要是童年的壓抑如何影響到成年人的行為模式,進一步把這個壓抑轉嫁到她的孩子身上。對,她,主要是母親。
還是很有趣,可能是因為通過第一本,我已經跟作者產生了一點共鳴,但第二部比較不像是「故事」。除了與父母之間關係的不同(比如說,母親身為主要照顧者,與作者的童年離得非常近,跟一直保持著微妙距離的父親相比,刻劃起來難度可能更高),另外,我想還有一個因素是,作者的母親尚在人間。作者一直都在考量這種自傳性創作對母親的影響。儘管如此,作者的敘事語氣很有親切感,而且還算是滿喜歡下冊的結尾,總體而言還是很愛。當然,比較愛第一冊。而且,也因為第二冊反覆提到一些理論跟書名,我終於開始讀Alice Miller那本The Drama of the Gifted Child。也算是不錯。好多年前在看張亦絢的《永別書》時就大概知道,有一天還是會讀她。儘管精神分析如果不放在小說裡,我常常感覺很牴觸。《永別書》是一本很好看的小說。
我很喜歡精神分析的故事,也喜歡聽真正研究過精神分析的人談精神分析。不只是那當中確實有一些對人性的尖銳觀察,而是,以Alice Miller的敘事為例,其中有一流小說的輪廓──一個來自扭曲家庭的Gifted Child,這完全可以很好地撐起一部好看的小說。我對精神分析是有敬意的,通過臨床經驗的觀察,他們構建出一套好看,而且很有討論價值的論述。我一直以為那是一套文學性而非科學性的論述。但是,精神分析的危險就在於,由於這一套論述的前提是「潛意識」,換言之,妳接受了「妳搞不清楚自己」,不只是如此,妳把那個「搞不清楚之域」的把話語權交了出去,把自己放到絕對脆弱的位置。當然,這就跟星座一樣,也許沒這麼危險,也許,一個人在脆弱到極致的時候,專業的精神分析將成為她的救生圈,帶她一路游回主體的海岸。
但我對於「搞不清楚的內在」有很高的佔有欲。此外,怎麼樣都無法忘記佛洛伊德的陰莖。不管是科學上還是文學上,我壓根不相信一個有陰莖的人可以很好地、稍微貼近地陳述陰道擁有者的精神地圖。就算是男同志也一樣。
何況,這種什麼事情都嘗試歸於第一因(童年)的習慣,在我體感中的亞洲(或說華人)社會沒那麼普遍。對於到底是誰創造了世界,我們的神話停留在盤古開天就非常滿足,也不太會針對後來所衍生的諸多不幸,糾結於到底該不該責難盤古。另外一個重要的文化差異是,大多數,至少千禧年前後出生的這一代台灣人,談到童年,都會保守地說,「我過得還可以」。當然有特別糟糕不幸的,也有特別美滿的。但大多數都很早就清楚地意識到父母性格或教育習慣上的一些缺陷,我們的社會中各種複雜的因素,使得教養問題存在不可忽視的斷層,不必是個天才都可以察覺到。無論如何,這種務實,是我自己對於華人文化很少數的讚賞,大家對於童年受到擠壓的經驗還挺坦誠。但這種向前看的務實是否也就形成一種壓抑呢?我覺得完全可以反過來問,人生在社會裡,真的有人是不壓抑的嗎?一個不壓抑的人,只怕會是一個王八蛋。這種對於被完好理解的欲望與執著其實很該被討論,首先,妳/你以為自己是誰。再者,把一切推給童年,在我看來簡直是在幫資本主義的消費文化卸責。
客體從破壞中存活後帶我們到「共享的現實」走入「外界的世界」。
是的是的,但更簡單的理解,這就是青春期的意思,在一般的情況下(也就是說,童年沒有被摧毀到再也站不起來的情況下,那種情況就另當別論了),不必經過精神分析的各種黏稠與糾結,我們也應該能理解,父母也是人,他們背負著自己的經驗,他們給了他們能給的,而有些事情他們就真的給不了。大家總該為自己的人生負起責任。說也奇怪,我自己是到二十五歲以後才慢慢接受這個事實。
歡樂之家好看、永別書好看、精神分析好用(但相信宗教的人也會說宗教好用),但不是當代意義的科學。
奇怪的是,我可能還是會接著去讀溫斯考特。我喜歡自己這種無傷大雅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