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使般的讚美詩-2
那時，奧黛塔正坐在育兒室裡複習法文和英文（這位臨時的家教老師海倫要求她把同一篇短文的兩種版本都看過一遍），卻聽見對面房間的人們越來越高聲的爭吵，謝爾蓋舅公變得冷漠又低沉的嗓音才訓斥到一半，瑪露夏便發出一陣尖銳的叫喊。
奧黛塔還沒理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急促的腳步聲便衝進了育兒室，房門被大力關起。看到來人是瑪露夏，她不由得往後一躲，然而栗髮的少女撕去了平日的驕縱傲氣，跌坐在矮凳旁嚎啕大哭著「爸爸」、「爸爸你為什麼不在這裡？」、「你為什麼要丟下我們？」
那一聲聲哀嚎觸動了奧黛塔稚幼柔軟的心，即便這顆心想變得如獅子的心一樣勇敢又堅強。她從沒想過瑪露夏會哭得那麼傷心，這使她第一次認知到，帶給他人痛苦、使他人感到脆弱無助的人，也會有他們難以承受的痛苦與脆弱。
瑪露夏抽抽搭搭地哭了好一陣子，才稍為平靜下來。當瑪露夏終於發現育兒室裡不只她一人時，圓潤的臉蛋一度轉紅又刷白，奧黛塔尷尬又怯怕，只能瑟縮在座位上。對方的惱怒是如此顯而易見，以至於她擔心起自己會被少女針對。幸好，瑪露夏像是當作她不存在般，立刻就背身離開了，奧黛塔才終於呼吸得過來。
而接下來的幾天，瑪露夏也持續把她當作空氣，除非必要，從不跟她說上半句話。奧黛塔把這個意外小聲地傾訴給了守口如瓶的娃娃們，連父親和母親都沒說，就像他們仍不知道她做的那些惡夢，斯芬克斯和未知名字的鳥兒仍然守候在莫斯科的夜色裡，頻繁造訪她的夢境。比她第一次知曉不朽的科謝伊1和他邪惡的魔法時，所夢見的種種惡魘更難以驅逐。
我不想被科謝伊抓走。那時候，她會哭泣著醒來，把臉蒙在被子裡不敢往外看，彷彿只要往外探出半吋，就會如同夢中那樣，被枯朽瘦長的灰色手臂給拖走，和其他可憐的女孩一起被關在科謝伊的城堡裡，只能無助地聽著小小的通風口外，伊凡．察列維奇2摔下馬時的慘叫。
父親會坐在她床邊，輕聲安慰：
妳的名字不是奧莉嘉、瑪麗亞、或是安娜3，妳也不是可憐的察列芙娜。科謝伊傷害不了妳，傷害不了一個公爵小姐4。小老鼠，我保證妳很安全。
當他把大大的手心按上她的額頭，用比平常還要輕柔的語調哄著，她就能一夜安睡到天明。但在莫斯科的夜晚，父親忙碌得甚至沒能在她的房門口多停留一步，想成為大孩子的她也在學習忍耐，可這陌生的臥室裡沒有父親的手心，沒有母親的搖籃曲，更沒有那對長著少女臉孔的鳥兒靜靜守護她，睡眠變得寂靜又孤獨得可怕。
冬宮的斯芬克斯只允諾不會吃掉她，夢裡的斯芬克斯卻讓她害怕得快要被孤獨給吞噬。
她好想家，好想念父親溫柔的承諾，然而越是想念，她也越是害怕克里姆林宮，害怕這些只能裝作無聲以對的口角衝突，也越是在意起被瞻前顧後的焦慮給吃掉的自由與其造成的小小不便──她已經好久沒有單純出門散步了。
只不過在隨同麗茲舅媽一起拜訪軍醫院後，奧黛塔便對自己孩子氣的抱怨感到羞愧。
才踏進人滿為患的軍醫院，嘈雜忙碌的景象頓時塞滿她的五感。醫生和護士推著滿載藥水和繃帶的推車跑來跑去，一刻也不得閒，嚷嚷著哪一區需要幫忙、哪一區剛清空病床。熟知這一切的伊麗莎白領著孩子們輕巧地繞過最忙碌的急診區，來到傷勢相對穩定的病房區。路上，她還瞥見灰色洋裝的齊娜伊達．尼古拉耶芙娜公爵夫人，正與周遭的人低聲討論著軍醫院的營運事項。
病房裡，那些神色頹敗的傷兵在見到大公夫人時，立刻便被景仰的光芒給照亮了。伊麗莎白一一握住軍人們的手，喚出他們的名字、輕聲細語地慰問，而他們激動的淚水總會落在她的戒指上，彷彿她的出現比鴉片酊更能撫慰他們的痛楚。
即便奧黛塔在動亂那日瞥見了短暫的血腥，但是戰爭的傷痕和革命的傷痕，尤其是擠滿整棟病院的傷患，帶給她的仍然是截然不同的震撼。她不知道該正視那些包裹起來的斷肢，還是將目光移至別處，好像不管她做什麼都很失禮。
奧黛塔不由得手足無措，卻又得故作鎮定，因為她注意到，瑪露夏和季馬一點也不像平常那副對一切都愛理不理的模樣，而是以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嚴肅態度和這些傷兵輕聲交談著，瑪露夏甚至露出開朗的笑容，對他們給予勉勵。
她跟在他們身後，想了一會，便脫下小手套，朝一名離自己最近的傷患走去。奧黛塔學著舅媽那樣伸出手，但只敢懸在離對方的手還有一俄吋的上方，緊張地吐出「你好」。
右臂包紮的軍人用左手握住她有些不知所措的手心，用力搖了搖，彷彿也是第一次練習握手。
如果帕夫羅維奇姊弟能收起他們所有的稜角，像任何一個品性高貴的大公和女大公該做的，發自內心地對每一個傷兵表達敬意；那她也會表現得像個擁有獅子心的大孩子，努力不去畏怯那些血淋淋的傷口和蛆肉的味道，伸出小小的手握住軍人們長著硬繭的掌心。
父親說過的，面對軍人的傷疤，要抱有尊敬之心。她把這些傷員想像成康汀斯基兄弟的父親，暗暗祈禱他們能平安回家，回到家人們身邊。
註1： 不朽的科謝伊（Коще́й Бессме́ртный），又稱卡謝伊（Каще́й），是俄羅斯童話中的邪惡巫師，法力強大無邊，以將自己的死亡藏起來和受到囚禁聞名，在童話故事中多半扮演將英雄的戀人（受害者通常是可憐的公主）給奪走的惡人。
註2： 伊凡．察列維奇（Иван Царевич）是俄羅斯童話中常見的主角，察列維奇的意思便是沙皇之子。
註3： 這些都是俄羅斯常見的女性名字，也是《瑪麗亞．莫雷芙娜》（又稱《不朽的科謝伊之死》）中出現的女性角色的名字，她們是故事主角伊凡．察列維奇的姊妹。
註4： 這邊會特別以察列芙娜/沙皇公主（царевна）與近代俄語中的公主（королевна/принцесса）作區別，沙皇公主是比較古老的頭銜，在女大公出現以前是給予沙皇的女兒的，也是童話中較常使用的寫法。而後面提到的公爵小姐（княжна）則可以指公國時代大公的女兒，或帝國時代公爵家尚未出嫁的女兒。翻譯成其他語言中時，這三者常常都會被混淆成「公主」，但其實應搭配時代背景來選擇適合的翻譯。
你可能也想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