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餚 - 3 - 應該已經過了那條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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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6日 天晴。國道上。

即使是九月的天氣仍然像夏天一樣,因此我將冷氣空調打開,實際上是為了掩飾我,因為聽到「陶子寧」這三個字,開始顯露脆弱的窘境。我曉得連先生看在眼裡,但他只是輕鬆地哼著歌,像是在等待我的回應。
我也擅長調查他人,所以才能領會這份恐懼。那個高中時代的我們還不存在普及的網路,剩下能夠調查到的蛛絲馬跡就得靠實地調查了,無論人事時地物都得靠人力進行。然而我跟陶子寧之間的關係在他人眼裡只是毫不相干的平行線而已,這使得調查起來更加困難。
唯一能夠知悉細節的,只剩那個少女了嗎?
那個被我陷害而簽下自白書的女孩?
然而,此時此刻的我,翻遍了腦海中的所有角落,
仍然想不出任何名字。
如同燐光閃過腦海的只有她的瀏海,
放在教室課桌上的自白書,
以及她那令我因為罪惡感而無法承受的真誠擁抱。
「怎麼啦,妳臉色很差哦。」連先生轉頭看我。
「有嗎?」少女模糊的面容消失了,我心虛地說。
「妳是不是在想我怎麼會知道那男孩的名字,對不對?」他問。
「我只是好奇竟然有人可以查得到。」雖然顯得嘴硬,但實際我是在掩飾逐漸顛簸的心。
「好吧,我的工作可不是要嚇妳。」他對我投以一個誠懇的笑容:「實際上我只是想瞭解妳。」
「為什麼?」
「原本我以為妳就會打退堂鼓了。沒想到就接到徐胖子的電話了。」
「我可沒你想像那樣脆弱。」
「妳的防衛心很重哦,我可沒說妳脆弱。」他善於剖析別人的話語,應該是說我不知不覺掉到他的陷阱。先以不合理的劇本說法把我的情緒帶起來,又以陶子寧作為情緒放大扭,讓我一時之間可沒有冷靜的心態面對他的話術,順便用一些名詞帶風向,只要露出越多破綻就會有排山倒海的問題席捲而來吧。
「我們之間的瞭解對這次採訪來說很重要嗎?」我問。我得重新定義這傢伙。
「當然。」
「那這樣就不太公平了。」我假裝以一種淘氣的口吻回應。
「哦?」
「比起我,你才是更讓人無法瞭解吧?穿著全身訂製衣服的傢伙,連難以修改的手錶光動能鏡面也經過設計了。這種人怎麼樣推測也不是一般人呢。」當我說完時,他露出讚嘆的眼神,我卻因為這樣的眼神感到有些沾沾自喜。
「真是厲害,能看出手錶有問題的人真的很少。」
「所以。真正要先坦承的是你吧。即便到現在,對於你的資料,我可是一無所知。」我將尾句的四個字念的鏗鏘有力。
「不過,柴小姐。妳可能有所誤會我們在工作上的重大差異。」他話鋒一轉,就像一把刀刃生硬地打在我的耳根上。
「哦?」由於我可以專注開車的關係,我可以避免直接接觸他的眼神。
「原則上,只要我不讓妳抵達目的地。妳說什麼也沒辦法找到妳想要的『新聞』喔。」他擅長地讓語調最後上揚,就像是甩了一記長桿,等待大魚上網。
「你到底想說什麼。」我因為情緒關係,不自覺地把油門提上去。
「我怕妳真的誤會這是一場遠足。」他用像是對小朋友的語氣對我說話。
「真是抱歉,難道我表現地讓你覺得像是開玩笑嗎?」
「畢竟妳面對的不是過去妳曾經接觸過的傢伙。說自己有決心這種事情是不可能說服他人的。就像是妳得要說服我,什麼動力讓妳想要前往這地方?」善於激怒他人的傢伙,專家級的傢伙,他簡直要我剖開我不想與他人分享的那一塊瘡疤。如果連陶子寧都查得到資料,自然也查得到『那份資料』吧?既然他選擇不說,就是逼我得活生生地在他面前承認。
「哼……」我頓時語塞,思考要怎麼說出那件事。
「總有什麼事情,會讓妳下定決心的吧?這種表面看起來荒誕又充滿滑稽的探險訪查,可不是一般作家、記者、媒體想要寫的故事呢。」
「好了。夠了。你就是非得我自己要說出來吧?」我投降,我不想再被他一直玩弄。
「太好了。這會是我們的第一步呢。只要走到第一百步,就可以騙過那些魔鬼的眼光了。」他的話就像是嘩眾取寵的童話故事,無論是名詞還是形容詞都是,但擺在他的臉上,就像是威力強大的毒藥。
「三年前,我被迫撤下一篇重要報導。」要在外人面前說出來,需要強大決心。
那是一記像是被重槌震碎的記憶。
一直以來,這個國家都還沒走上那條道路,
而那個男人算是打開了史無前例的歷史。
但真相,只有一個人確切地知道。
過去,隨機殺人事件總會偶發性地發生,
犯人通常只是一些反社會化的幼稚成人,
由於現今社會與法律結構關係,
殺人不太需要負上過多的責任,
所謂紙上正義只是在比較雙方的銀彈庫存量。
最先倒下的人,只是沒錢雇用到手腕十足的律師而已。
只要加以脫罪與適時地保持精神異常,
那麼要在這個國家,含淚地重新活過,
簡直比大學畢業還要簡單。
然而三年前的那場事件,
雖然在世人眼前沒有留下足夠激盪的回聲,
但在我心中卻是激起狂濤海浪。
過去一部電影的橋段成為了他的靈感來源。
電影裡頭隨機殺人的狙擊手,一共殺了六個人,
警方在辦案過程中難以從這六個人中間獲得關連資訊。
實際上這就像是模糊焦點的騙術一樣。
六個人裡頭只有一個人是目標,
剩餘的五個人只是陪葬身軀。
他如法炮製地這麼做。
只是比起電影,
他多做了一個躍進。
將自己也化為被害者。
當兇手第一時間成為屍體,
那麼也宣告這起事件最終的注定結局。
只要警方能力越是強大,
那麼就會陷得越深。
如同掙脫不開的勾網,
咬著越是掙脫的腳踝,
讓傷痕越刺越深。
實際上最終這場案件也成為無疾而終的懸案,
案子的文件資料被永遠歸檔在某個儲藏櫃中。
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就是他的女友。
而她即使隱約知道這巨大的計畫,
也沒辦法伸出雙手阻止他。
那是她內心的自私戰勝了她的價值觀,
她只是默默地看著他走向那個華麗的終點。
雖然悔恨地大哭,但內心某個小角落仍然為自己的男友感到驕傲,
那份驕傲是目標人物終於離開了這個世界。
偉大的人讓更多人從現實地獄重回了光明,
包括她自己也能邁向光明。
一開始的瞬間,她以為時間可以撫平創傷,
只要讓時間輕輕地流過,就能將恐懼與回憶成為平淡的風。
然而她卻忘記罪惡感是唯一不受時間掌控的因子,
它只存在於你的潛意識中。
只要小小的漣漪,
就能化身成煉獄的低語怒火,
不停灼燒你那心靈底處的脆弱真皮。
燒啊燒。
燒啊燒。
燒啊燒。
最後你抵抗不住來自凝視鏡子,
看著自己那灼灼的目光與耳語。
她將完整的故事寫了出來。
無論文體、長短、刊登何處,
她只能透過說出真相,
才能凍結那份不停灼燒的罪惡感。
可惜,這種事情不可能攤在太陽下。
簡潔扼要的真相,被號以封殺之名號。
其實她在撰寫以前,也知道這一點。
那是因為死去的目標人物,
就是這個圈子中的靈魂核心。
一旦真相真的流落於凡間,
那更多可笑的後續蝴蝶效應會帶來爆炸性的毀滅。
有這麼一瞬間,她想認真地對抗世界。
她以為她不會再更邪惡。
她要世人真的知道,那傢伙死的真實意義。
只要說出來,只要說出來就好。
這群在凡間把新聞節目當作綜藝節目看的人們,
並沒有看見更為沈重的畫面,
並沒有發覺更為荒誕的細節。
只要說出來就好。
哪怕只是一點點。
她以為她做得到。
最後她不得不相信人性本惡。
為了那微薄的生活權利,
不願看到自己建立的王國而倒下。
那篇文章最後成為了碎紙機的刀下亡魂,
電子文件也在多數暴力面前進入名為格式化的棺材中。
她倒在暴力集團所建立的血泊之中,
忍受著更多凌辱與痛苦,
無論是身上充滿腥味的液體還是嘴中的血液,
在一陣軟禁之後,
她不再是那個她。
過去的她也已經死了。
因此,每次她打開車庫的時候,
總是要避免自己想起那些恐怖嘴臉的男人。
用刑三部曲嗎?
令人想死的凌辱、
給予甜頭的微小美好、
保持沈默地過活。
在那種身心都在死亡邊緣過來的她,
比起荒誕的故事而言,
她更相信真實的荒誕令人更加不可置信。
「妳很勇敢。」他避免去欣賞我臉上的哭痕:「即便是如何閱讀,還是比不起當事者所講的故事呢。」
「媽的。」我邊哭邊笑。
「只是因為那份想要揭發真相的心嗎?」他納悶地問:「光是如此,真有辦法讓妳想這樣做嗎?」
「我不知道。」這一次我是真的不知道。當徐胖子丟給我這份訊息的時候,我就感受到內心那躍躍欲試的衝勁。但真的讓我下定決心的是坐在我身旁的傢伙,如果連這種像是怪物的傢伙都懼怕的地方,那肯定是有什麼驚天動地的真相。
「實際上我現在還在確認妳的決心呢。」他認真地說。
「什麼意思?」我帶著哭腔問。
「只要有百分之一的那種『算了』的感覺。最好還是打道回府吧。」
「你看不起我的意思嗎?」
「不。反而是我怕妳『太看得起我們』。」
「到底是有多危險?」我真的無法理解。他光是要確認我的決心,還要我自揭瘡疤給他看。即使到現在,他還是對我保持懷疑嗎?」
「我並不想危言聳聽。但我這個人很尊重『某一條線』。」
「某一條線?」非常奇怪的名詞,我想。
「只要跨過那條線,妳要瞭解妳就沒辦法回頭了。無論之後妳多麼後悔都沒有用。」
「那我們現在在哪?」我苦笑。
「還沒,還沒跨過去。」他認真地看著我。
「要怎樣才跨得過去?」
「這取決於妳。」他輕輕地將手放在我的右手上,我以為這是一種新型告白模式,但仔細一瞥才發現他掌心握著一張紙條。
「這是什麼?」
「要是拿了就是開始行動了。」
「你應該還有話沒說完吧。」當他說完的時候,我仍然感覺有什麼話在他嘴巴裡打轉。
「是啊。我在思考要怎麼提醒妳…」
「還需要提醒什麼?」我反手準備拾起他掌心中的紙條,但他用手把我的手抓住了。
「別這麼急。」
「你到底想說什麼?」
「記得別把我寫進書裡。」
「什麼?」
「千萬別這麼做。」
「你看起來不像是這麼低調的人。」我笑著用餘光看著他的雙眼。
「我是認真的喔。妳應該不想死在我手上吧。」
那一刻,我感受自己周遭的溫度近乎凝結。
原本還是調皮口吻的他,
就像是流洩出另外一個人格一樣,
冷峻的眼光讓我不知所措地只能默默回頭注視前方。
這句話如果拿給其他人說,應該只會像是鄉土劇的可笑台詞吧。
但是他唸的方式「不像是演戲」。
那應該是一種語感吧。
是因為過去非常多次威脅他人嗎?
使得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
並不像是告誡,
反而像是陳述一種事實。
即便是過去,遇到多麼兇狠的傢伙,
還沒聽過這種靜如止水的威脅,
但是蘊含的震懾威力使我久久不能言語。
他將手放開,我的右手不停發抖。
「好啦。上面有一間木屋的導航位置。我們開始幹活吧。」
再次,他又露出燦爛的笑容。
哼著歌,
然後跟我話家常。
我有一搭沒一搭的回應他,
試圖隱藏在我心上不停翻滾的恐懼。
應該已經過了那條線了吧。
「某一條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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