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清楚記得第一次見到愛省的時候,牠正齜牙裂嘴的對著二兵菜鳥我狂吠。當時我首次見習值勤海巡安檢所大門衛哨。距離著牠的駐區狗籠有30公尺遠。學長問我怕不怕狗,請示值班安官後將愛省牽來到衛兵室旁拴著。
海巡軍犬皆為德國狼犬,命名由忠孝仁愛排行,任務是陪同士兵執行安檢以及巡邏勤務。學長說牠官階是中士,軍餉就是吃不完的罐頭和狗糧。牠會認軍階,所以我這二兵菜鳥沒跟牠敬禮,牠不太高興。學長說好好認識牠,但不要太靠近,會被咬。除非你手上領著韁繩。
德國狼犬這麼聰明?牠不會咬領著韁繩的士兵,還會欺負新兵。我不怕狗,即使是面對一隻碩大的德國狼犬惡狠狠地對著你吠。學長倒是很滿意我的表現,可能是欣慰有人可以分擔他養狗的勤務,甚為繁重。
愛省見我行禮完,吠累了趴著休息。但只要當我轉頭和他的眼神對上,愛省仍會警示吠叫著幾聲,安檢所裡面就會有幾位學長跑出來看,沒有阻止的意思,問了什麼狀況。軍犬吠叫警示這個行為表示正在服勤,從不喝止。
我觀察愛省,有些瘦,耳朵、四肢以及後背上部分區塊沒有毛,像極了一隻有皮膚病的瘌痢狗。「其實愛省是一隻可憐的軍犬,他前二年曾經被虐過,關在籠子裡被火燒傷,那些燒傷的地方不會再長毛。詳細情形我不清楚,有個快退伍的老兵學長有陪她去住院,你有機會再問吧。」學長如此說著。
正由於我不怕狗,守望、安檢勤務前後,以及被老鳥學長凹,要餵狗、港巡(遛狗大小便),休勤時要洗澡、訓練、清耳朵、修指甲等。我還真不知道養狗這麼麻煩,為了照顧牠而減少許多休息時間。當兵真是一件苦差事,繁重的勤務,心智體力上的磨練,還要照顧中士軍犬。正也因為如此,我像是愛省的跟班,人狗間的感情可真是突飛猛進,且因為照顧軍犬是我的另類勤務,其他更討厭、麻煩的公差便不會落在我頭上。
那位上兵,曾陪著愛省住院的前任軍犬士退伍前幾天做業務交接時,找上菜鳥我說了一些話,此時愛省開心著跳來跳去又舔又討摸,牠卸下韁繩後活脫是換下軍服,跟一隻寵物狗沒有不同,即便如此,牠還是親近我多一些。老鳥學長嘆氣笑了說:真是無情。學長說在他還是一兵的時候,幾個喝醉的上兵不知為何,把狗關在籠子裡用火燒,幸好被及時救出,送到獸醫院住院了二周才救回來。當時安檢中隊裡面很多人都受到大小不同的處分。他要退伍了,請我們多照顧愛省。
軍犬僅能在安檢所裡終老,傳說中退役後由老兵認養是謠傳。要不然他會把狗帶走。
我也想過這個問題,後來想想,要認養也輪不到我吧。
愛省在受傷住院時,另外有發現有輕微心絲蟲以及艾利希體的疾病,如果發現愛省有腹瀉的情形要趕緊回報。我回答:我會記住的。
上兵學長退伍了幾個月後,另一個秋天來臨,我當時已是一兵中鳥。隨然每月都有服用心絲蟲預防藥,但愛省開始腹瀉,我想起艾利希體,回報上大隊,由配合的獸醫院開藥餵食。
藥一定很難吃,每次要餵藥,愛省很是抗拒。要餵一隻被養胖養壯的大狼犬吃藥,首先要把他的大嘴掰開,將藥直接投入。我抓不住牠,牠稍微掙脫就可以讓我失去平衡摔倒,一溜煙跑開,在距離我10步的位置停下,歪著頭,一點都不可愛,嘲諷似的吐著舌頭,叫都叫不回來,我每次都要呼喚著幾個同袍,大家圍攻抓狗。後來幾次後我終於找到幾次時機可以突襲快速餵完。我擔心著,我若休假那幾天,代理的軍犬士有沒有好好餵藥。
直到有一次,我赫然發現,將牠韁繩套上,就如同穿上軍正裝,牠便會像是軍犬,聽從軍犬士的命令,不會掙扎的不服從。軍犬畢竟是軍犬,我當著牠是寵物犬的對牠,是我的不對。
某一次休假期間,我特別來到台北古亭的獸醫院想買艾利希體的藥,我第一次踏入獸醫院。我向獸醫師說了大致情形,獸醫師皺了皺眉頭,說艾利希體不易處理,需長期服藥,而且藥很貴,印象中報價三天份似乎要700多元。義務役一兵月薪餉僅接近4000元,看起來我醫不起。獸醫師似乎看出了我的難處,安慰著我治療艾利希體的藥都大同小異,部隊的獸醫下的藥,只要按時服用,便無大礙。
當時我很失望地離開,如果無法照顧,我下定不會養寵物的決心。感情與生命這類親情生老病死的人間遊戲,我玩不起。
還好愛省逐漸好轉,在我退伍之前,沒有再復發。
轉眼間,還剩一個月退伍,愛省已經被養得很勇壯,當執行勤務,正裝巡邏,牠仍然很兇悍,會咬人,會狂吠,漁民看到牠會退避。取下鍊子後卻迅速轉為一般寵物大狗,溫和許多,民眾摸摸也沒關係。
某日是集合三個安檢所軍犬搭軍車去注射預防針的日子,去部隊配合的獸醫院有很長一段路,行車時間約兩個小時。
軍犬們聚在一起,搶車位最舒適的位置前,三隻大公狗準備先打一場架,領犬的其他哨所學弟說:學長你們家的愛省那麼壯,愛略就別打了吧。
我說,牠們好像不打不行,拉不住的。我們牽好,牠們動上手就拉開。
戰況幾秒鐘就結束,愛省大獲全勝,餘下那隻軍犬年紀較大,自知不敵,互相溝通了什麼犬語,愛省在軍車前段,大搖大擺著佔據的龐大的空間,另外二隻就蹲在後方角落兩側靜靜的臥著。全程不敢再吠。我估計著,愛省心底或許在琢磨著,我愛省火燒撐過,艾利希體病過,打架贏過,狗生頂點莫過於此時。
抵達獸醫院後,穿著白袍的獸醫師走了出來,愛省卻沒有很激動,我微覺驚訝,片刻反應過來他可能來住過一段日子。我緊緊的拉住愛省,跟獸醫師說,愛省比較兇。獸醫師回答,他知道那是愛省,他也知道牠很兇。嗯,我理解了什麼。
獸醫師很客氣,說請我跨在愛省背上,兩腿稍微施力固定愛省身體,雙手從後方握住牠前腳靠近胸膛的位置,狗頭面向前方,我照著做以後。獸醫師下一秒就說,好了。咦,愛省沒有反應,我還以為牠會掙扎著然後咬向獸醫師。畢竟牠素行不良,執勤時咬過許多漁民,扯破漁民褲子。
退伍的那天,我刻意不向愛省辭別,我想那會是永別。雖然我也仿效學長向學弟移交業務。義務役下士要開巡邏車送我到大隊領退伍令。我坐在車上,不發一語。另一個要好的學弟居然放愛省出來,大聲的向愛省嚷嚷說,趕快去向KaiMing學長告別喔。我相信愛省是聽的懂的,牠比平常熱情的在車旁跳來跳去,叫了幾聲,目送我離開。
我自始自終沒有下車。我那時還沒有向動物或寵物告別的經驗。很害怕沒辦法承受那樣的情緒。時間到了,畢竟得離開。動物不會說話,相處之後的感情,有時比能表達的言語還深刻。
愛省的照片,在那個還沒有雲端備份的時代,隨著硬碟故障,全數消失。我難過了許久,曾經想回去看看牠,但安檢所相當偏遠,交通不易。我還記得獸醫師的那幾句話,值勤軍犬的壽命因為勤務繁重,壽命較一般犬隻短,更何況是燒傷以及艾利希體的復原犬。沒有做好認真的心理準備,我沒打算去面對。
直到2018年過年期間長假,退伍10多年後,我在年節假期用機車環島,去安檢所前看看,大門深鎖。即使是已知結果,我仍然躊躇許久才靠近安檢所。接近愛省緊戒區域,彷彿聽見那熟悉的狂吠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