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2023/8/6首發晨暮IG,囿於字數進行刪減
諸君聽過「女兒七」這個說法嗎?
台灣喪葬通常以七天為一巡,第一巡為頭七,第七巡則是七七,「女兒七」則是四七,由於過去民間體恤喪儀開銷都由喪家全權負擔容易造成經濟負擔,故而會在每一巡安排不同的親族協助負擔,四七祭祀的供品和花費,則由喪者出嫁的女兒來支出,故而稱為「女兒七」。當然,時移事易,現今的經喪儀安排也更加人性化,暫且不論。
科普時間結束,接下來的部分我是當作小說在寫的,建議諸君比照辦理。
那麼,故事開始囉。
作為最受寵的小女兒,暮媽從婚前、婚後再到離婚後都讓阿公操碎了心。早年阿公體力尚可時會騎上速克達,從鄉間小道騎上近兩個小時來看看暮媽過得如何,再把我老杯痛罵一頓後心滿意足的回家。上了年紀後三不五時,或讓司機接送、或由其他兒子們載他來瞧瞧離婚又拖了兩個年幼拖油瓶的女兒。阿公總會嘆氣:「芳欸啊,阿爸若無佇咧啊,你一个人尬兩個囡仔要按怎?阿爸攏足袂落心。(阿芳啊,爸爸如果走了,你一個人要怎麼養兩個孩子啊?老爸真的很放心不下啊)」
幾年後,阿公身體漸漸不行了。受過日本教育的他極度重視儀表,即使是散步也會穿著親手熨燙過的西裝褲,一支紅梨木的實心龍頭拐杖與鋥亮皮鞋在地面上不疾不徐的敲出他獨有的腳步聲。
哚、噠噠、哚、噠噠、哚、噠噠…
這個聲音令我很印象深刻,他會就這樣從房間慢慢踱步到客廳,陪他的芳欸聊上一整天,再這樣不捨的送她和拖油瓶們上車,眼神落寞的。
再過了幾年,有一天阿公跌倒了,住進加護病房裡昏迷了四天。
期間兒孫都去喊了他一遍,唯有最後到場的暮媽喊他時,他的眼角開始流淚。捨不得啊、捨不得,我的小女兒該怎麼辦呀…
就這樣,阿公走了,八十九歲。
當時跟暮媽回舅舅家奔喪的時候我很害怕,原因是她基本上是一邊開車一邊大哭,我很懷疑她能否看清路況。阿公過世了,這個事實太突兀、像個惡毒低劣的玩笑,直到沿路兩旁的花圈上寫著阿公的名字。
車子停在距離舅舅家好一大段的路邊,母子三人就下車跪地開始匍伏爬行,暮媽哭,喊著以後她沒有阿爸了。我跟暮弟也哭,我被嚇哭了,暮弟因為地上碎石太多跪起來很痛,反而是哭得最大聲的那個。
期間其實很渾渾噩噩,也沒出現什麼神奇事件。國三生的生活很忙碌,只記得週末固定都要回鄉下,跟著法師念著不大懂的經文,然後安慰暮媽不要哭太用力,眼睛會不好。
讓我們快轉一下,四七。
女兒七那天剛好是中秋節,銀紙灰隨著火焰飄飛,月光亮得刺眼,眼睛被燻得又酸又疼,暮媽一邊燒著銀紙一邊喃喃,阿爸你回來啊,咱一起看月娘。
回家後我們三個麻木的洗漱就寢、各自回房關門睡覺──我回我的房間,暮弟跟暮媽一起睡。他們睡得如何我不清楚,但莫名的,我翻來翻去都毫無睡意。
─將將兩點時,聽到了奇怪的聲音,從樓下傳來輕輕、慢慢的敲擊聲,越來越大。
起先不甚清晰的敲擊聲從樓下的門口漸漸往內走,緩緩的停在了房屋中心的樓梯口,然後往上,回音陣陣。
有人來了。這個意識讓我瞬間寒毛直豎。
哚、噠、噠、哚、噠、噠、哚、噠、噠…
很慢,很慢。
然後停在了二樓樓梯口很久,久得讓一切回歸寧靜,恍若一場荒誕的怪夢。
直到祂開始往二樓走廊前進,哚、噠、噠、哚、噠、噠、哚、噠、噠,每一下都很緩慢,但非常清晰,就像一位老人在努力地前進,步履蹣跚,回音迴盪在整個樓層。
這種時候,到底該開門還是裝死,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默然忍受命運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無涯的苦難,通過鬥爭把它們掃清,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所以哈姆哥,到底該怎麼辦啊啊啊啊!義務教育一點用沒有,李白跟孔子都沒教過,遇到阿飄拿著一把感覺打人很痛的枴杖走過來單兵該怎麼處置,急、在線等。
彷彿過了很久、似乎沒幾秒,腳步聲停在我的房門口。
躺在床上瞪著門,腦子一片空白,下意識閉氣等著門鎖打開──或不用打開,直接探頭也行──哚、噠、噠、哚、噠、噠、哚、噠、噠,腳步聲又慢慢的移動,往樓梯口前進。
你以為結束了?我也這麼覺得。
然後一切到了走廊另一頭,重新再來。
一整個晚上,我都瞪著門,聽著腳步聲來來回回踱步,忍不住開始思考為什麼阿公變成飄飄後走路腳都不會痠,都變成飄飄了為什麼還要拿拐杖,明明沒有腳走路還這麼大聲,玫瑰瞳鈴眼跟藍色水玲瓏的飄飄都是划滑板的。
直到天微微亮了,阿公終於慢悠悠的走下樓,離開了。看著凌晨四點初露的晨曦,我也哭了。幹,睜太久眼睛好痛。
上午的餐桌上,有個格外精神奕奕的暮媽,跟眼睛痛到快瞎了的暮仔相對而食。
暮媽:「我昨天夢到你阿公捏,他跟我一起回鄉下賞月,我們還一起泡茶抬槓,他還拉我的手叫我免煩惱,他會常常回來看我們捏。」
暮仔:「…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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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陣子,只要小孩不乖,暮媽就會冷笑:反正你阿公會回來揍人。
暮弟沒什麼感覺,但我會很乖的去寫作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