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古早厝

我的前任第一次聽到我和我媽通話的口吻，在我掛斷電話後，委婉地問我是否在生氣，當時我對他的提問感到很訝異，因為我就像平常一樣對我家人講話，完全沒有在氣什麼，直到我現任男友也對我講了一樣的話，才讓我對這個議題開始思考，後來我發覺，原來我對家人充滿了焦慮，所以講話的時候語氣會顯得很強勢，讓旁人感覺我在生氣。

我對家人的感情很複雜，我小時候是和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弟弟住在一起的，我爺爺奶奶都退休了，他們幾乎每天都去八卦山脈的小山和其他老人跳舞，不然就是跟一群老人搭遊覽車去什麼光觀景點，偶爾帶一些保健食品或中藥回來。我爺爺在老人裡面算是受歡迎的那種，他似乎很德高望重，也長得好看，有點像國文課本裡那張華仔墨子畫像，他瘦瘦高高的，身材在老人團裡，是維持很好的那種，但是我討厭他。

我小時候很怕被爺爺打死，雖然他從來沒打過我。在我童年諸多被追殺的噩夢裡面，曾經有一個我被爺爺追殺的夢，在那個夢裡，我在我家一樓的樓梯上坐著穿襪子，就像平日早上六點半那樣，我爺爺站在樓梯前往下看了我一眼，我坐在樓梯上抬頭盯著他，我不確定我們的高度是否有相差100公分以上，但我記得那時候我覺得他就像一個巨人，可以很輕易地把我輾死。我覺得他的眼神很恐怖，起身拔腿往樓上跑，他拿著棍子往上追，我衝到三樓後面的房間想鎖上門，但他抓緊了門把，我沒辦法鎖門，只能用力不讓他開門，我感覺只要門被拉開，我就會被他殺死。我心跳非常快，然後我就嚇醒了。

醒來後的我就像夢裡那樣，走到樓下，做在樓梯的第二階上穿襪子，也像夢裡那樣，遇到我爺爺，他看我一眼，叫了我的名字，三個字，每次聽到別人叫我的全名，都會讓我起雞皮疙瘩，我抬頭盯著他，說：幹嘛？

他罵我，跟我說不能對長輩說幹嘛，要說請問有什麼事。我很不耐煩，像鸚鵡一樣複述他的話，說：請問有什麼事。他要主動問候他早安，我心情不好的應付了他，然後跑出門準備上學。

我覺得他很噁心，我第一次學到道貌岸然這個成語的時候，腦海中浮現我爺爺的樣子，我覺得他就是這個成語的最佳代言人。他在外人面前表現得像個老紳士，但在家裡就像個怪獸，對我奶奶大吼大罵。我和爸爸、媽媽、弟弟的睡覺的房間在三樓，爺爺奶奶睡在二樓，一樓是客廳和廚房，我經常聽到樓下傳來爺爺的咒罵，還有奶奶摔盤子的聲音。

我覺得奶奶很可憐，她和我爺爺都是退休老師，但無論是否退休，家事都是她在做。當然，自從我媽嫁給我爸後，她會要求我爸叫我和我媽做家事，不管怎樣都會罵我和媽媽哪裡做不好，即使我奶奶本身對家事也不是很在行。

我不恨我奶奶，雖然她只給我吃爛掉的水果，別人吃剩的飯菜，動不動就指使我做家事，跟我爸打小報告說我哪裡做不好害我被我爸臭罵一頓，但我覺得她很可憐，所以我不恨她。(好吧，我奶奶傷害我媽的時候，我可能有說出希望她早點升天的話，但我覺得全家最該死的是我爺爺，不是我奶奶。)

跟我爺爺的身世比起來，我奶奶是有錢人家出身的，我不知道他們到底是怎麼在一起的，可能我爺爺長得帥，又是老師，所以我奶奶的家人覺得我爺爺是個好選擇吧？我猜我爺爺只是為了盡快還完家裡(我曾祖父欠下的)債，才選擇取我奶奶的，因為我奶奶也是老師，在窮困潦倒的鄉村裡，每個月都有很不錯的薪水，取我奶奶是很好的選擇。

我奶奶娘家有錢，需要的時候有個依靠，我奶奶本身能賺錢，還可以用她賺的錢拿去還債，我奶奶不僅能傳宗接代，能照顧長輩小孩，還能賺錢，她的職業也能給我爺爺面子，多有用的奴隸？

我奶奶嫁給我爺爺，我覺得是一件很慘的事，我爺爺控制不了自己，讓我奶奶生完一個孩子又接著生另一個，中間完全沒有休息，這很傷身，我奶奶還因為營養不良流產過一次，但生太多又養不起，在生完第四個孩子後，我爺爺就叫我奶奶把子宮割掉，然後我奶奶就失去了維持臟器穩定以及維持內分泌的功能，只因為我爺爺叫她這麼做。我替我奶奶感到不幸，但在那個窮困潦倒的小農村，跟其他窮人比起來，我爺爺可能至少有一張好看的臉，也有份相對好的職業(另一張好看的臉)，我奶奶大概也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吧。

在我國小二年級以後，我發現我不能繼續同情我奶奶了，因為她不斷傷害我媽媽，而且她也不喜歡我。在我國小六年級時，曾經流行過一句話：保護自己最好的方法，是封閉自己的心。我覺得這句話從我那個有錢的男同學的嘴裡說出來，就是為賦新詞搶說愁，挺滑稽的。但我後來發現，這句話真的有點道理，為了保護媽媽，我決定封閉我對奶奶的同情心，我不願意再聽更多我奶奶的立場，這樣我才能完全站在媽媽這邊，保護可憐的媽媽，畢竟在我家，除了我以外，沒有人能保護媽媽。

媽媽好可憐，我希望她可以幸福，讓媽媽感到幸福，這是我從小到大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