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我在蔡明亮咖啡館白牆上看到他的作品《無色》，臨上這個陌生影像，完全不知怎麼稱呼或形容。《無色》最後一幕的臉部特寫，一顆頭，嵌入炯炯的眼神，在眼前亮起一個燈號。

不管是李康生的表演或是蔡明亮選擇的影像語言，皆隨妮娜西蒙（Nina Simone）的歌聲一起爆裂，嗓音遊刃有餘的轉音迅速攀升，眼前所有元素高聲宣唱「自由全是我的」（freedom is mine），蔡明亮的白色字跡在銀幕簽下署名。它是嶄新的，百分之百屬於那落款人。我渴望知道這種展示著自由的形體是如何形成的。

影像就是那張有毛孔、有高低起伏的皮膚，臉可說就是影像的本質，每個影像現身在我們面前都是一張「臉」，我們看著一張臉在眼前產生質性的變化。花了好長的時間，才找到詞句去描述當時的震動，指出這裡頭發生了什麼事。而蔡明亮的影像吸引我，很多時刻它是一個個體在處理自我的問題，如《你那邊幾點》裡一味地調整時鐘的小康，在這歇斯底里的形體我看到自己小小的一塊影子，它就是一種愚蠢的享樂形式，同時也是證明自己存在的方式。

一個作家、一位創作者只有坦誠面對自己身上的各種症狀，才有辦法迴避語言論述的網絡，在被語言捕捉之前先找到他們自己。才有機會在制約的「故事」之前設法讓這些事自然發生，最後尋到穿透溝通結構與社會共約的可能。

那個時候，蔡明亮與拉岡這兩種文本的對照讓我享受到閱讀的喜悅，在緩慢閱讀中看到拉岡的思想重心如何移轉，我好奇一個精神分析師怎麼看待自己的角色，尤其喜歡他處理文學與藝術創作的部分，如「喬伊斯症狀」（Joyce-the-symptom）出現的轉調。在理解是什麼樣的生存處境讓人發瘋之後，剩下來的是如何與自己的病症共處。

拉岡爲了要指出（喬伊斯）這單一體的面向，他發明了這新字義——聖狀（le sinthome）。這個運作點目的就是支撐主體一致性的根基，也就是「你就是那樣」的個性點，是區分「存於主體又超越主體」面向的基點，而他也因此「愛自己更勝於自己」。

我終於看到這個一輩子從事精神分析理論推廣與精神治療的人，於70年代中期一反常態地說：「認同你的症狀吧！」拉岡的轉折並不是撒手放任不管的姿態，而是進一步認識到精神病的激進性，一位精神病患者就是一個不被象徵符號所欺騙的主體。精神分析的類別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每個人形成「結」的方式，無論它是多麼特殊，該放大的地方是症狀在個人生活所產生的作用。因此，症狀的定義翻轉了，它變成界定每個人享受無意識的方法。

在博士論文結束時，《影像即是臉》出版後，我開始面對自己的「結」了。

我曾經看過一部動畫，遙控器只要不小心轉到它，就會情不自禁的看下去，一次又一次的，反反覆覆許多次，我到底被裡頭的什麼東西給迷住？這部以圍棋為主題日本動畫叫《棋魂》（ヒカルの碁，直譯為「光之棋」，台灣譯為《棋靈王》）。[1]裡頭緊緊抓住我的角色是一隻鬼，一個來自平安時代的藤原佐為，他是在皇宮指導天皇下棋的棋師，因被對手陷害背負作弊的罪名含冤投水自盡。無法安息的靈魂附身在一個棋盤上，千年了，因未領悟到「神之一手」遲遲無法進入輪迴。

我說不清為何我一次又一次的栽進這故事裡，我也是棋力零的笨蛋，但一被畫面黏住後就無法脫身了。之前看過的一段文字發亮了：

拉岡認為和真實界錯身而過的創傷性經驗，如果不是深刻影響我們生命的事件總是發生的太早，就是我們對其影響效應的瞭解，總是來得太遲。我們是被這些事件所圈定或選擇（林耀盛、龔卓軍，2011）。

每個人都被某些事件圈定了，小康也是無意間成為蔡明亮棋盤上那顆重要的黑子，弄不清命運之神為什麼這樣安排，他就已經栽入電影的世界。雖然追求「神之一手」的是蔡明亮，但小康也被一種全神貫注的眼神引入了電影界。

我呢，被動畫迷住的我，隱隱約約察覺這可能是一個重大機遇即將的發生時刻。從蔡明亮的例子、《棋靈王》的故事中，都可看到棋力決定了遭逢的命運，棋力讓「那張臉」有不同程度的開顯。這樣一個重大機遇能不能預測，必須找到會晤這張他者之臉的地方，在這世界上，鬼魂佐為與進藤光無法離開圍棋，將兩人連線的是棋局，生命的歷史就鐫刻在縱橫的棋盤上，只有這一處。蔡明亮與李康生也不能離開電影，他們處在鏡的反射中。

這些都告訴我，不能閃躲，真理的追求必須藉由凝視「它」，我真的在做了。因為我被那抽象的「神之一手」給吸引（什麼是「神之一手」？當慢走形成一個奇怪的落子點，它就宛如被神鬼侵入的一手，它現身為發亮的「棋眼」，走出影響全局的關鍵一步。）就這麼一下，試探了離邊界有多遠。

我知道我在做傻事，但是《棋靈王》讓我很有感，因為人其實是靠分裂出一個他者來與自己對奕（如佐為教導出進藤光精湛的棋藝），靠分裂出的異己性，來讓自我與他者不斷捲入流變，應該只有這種流變可以產生旋進動力悟得神之一手吧。

不能怕，我們需要這揮之不去的詛咒，如果可以就透過凝視一面鏡子引發分裂體驗，把本屬想像的東西當作是真的，把他者的屬性當作是自己的，把本屬於外在的形式當作是內在的，在結構自我的時刻——不懼怕地植入這異化的種子（我真的瘋了）。

[1] 《棋魂》作者為堀田由美，漫畫由小畑健繪製，於集英社的《少年JUMP週刊》漫畫雜誌上1999年2・3合併號至2003年33號期間進行連載的日本漫畫作品。單行本全23卷。該作品曾獲得2000年第45屆小學館漫畫賞、2003年第7屆手塚治虫文化獎新生獎。2001年改編為電視動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