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開始沉默了,就像閉上眼睛祈禱時那樣。
但這次她閉上眼睛是為了迴避,為了不持續乞求更好的現況,為了維持斷裂的對話,她無意義的維持沉默,就像在雨中撐開一把都是破損的傘,或在沒有屋簷的地方假裝躲雨。
把喉嚨生長出獸的咽喉密合的縫補起來,牠具備完整而封閉的靈魂,是從最深的陰影裡照射出的第三層影子,帶著彎鉤的狼爪,無血色的眼睛,鋒銳的前齒,懸浮的手臂,全身都在暗處腐化,氣息飄散,是使用牠的語言重新組裝心意之後都會沾上的氣味,原始而殘暴,隨時都壓低身體準備伏擊,從她的意識和理智相差的最懸殊的空隙間一次一次的從內部開始將她撕咬開來。
忍受縫合的痛楚暫時可以好好說話,但經歷太多次的補強反而將牠牢牢的接妥,和深淵完美的貼合,讓牠得以保持平衡,牠每次衝破出來都把眼前她辛苦維持的景況撕咬成難以復原的碎片,交還給她時僅剩狼藉的殘破和不堪,她已經不再問自己該怎麼辦,只是開始彎腰撿拾或跌坐著沉默,思索著如何棄守這個地方。
她再度被無力的暗算鑿穿,被重擊的目光看穿此時的空洞,言語一說出口瞬即過期,連歪斜的原意一起失效,只剩下勝負需要收尾,毫無慈悲的勝負,準備把所有的一切都殘忍條列清算的天秤。
她知道,又要繼續沉默,假裝沒有被這一役的反擊力道拿走一根骨頭,重心歪斜,手臂負滿傷痕,但卻連倒下替自己覆蓋另一層偽裝的力氣都沒有。
和獸一起走過那麼長程的路途,已經失去找尋合理的捷徑,憤怒維持著重力,無論是坦途或是走過離地飄浮的鋼索,在每個時刻牠都比她還要警覺,卻從不清醒,也沒有一個時刻覺得自己安全,把剛孵育的自私念頭養熟成牠的原型,如此善於偽造引導她走入深淵的暗號,替她醞釀最具傷害性質的爆裂物,靜待著她走入無光的最深處點燃引信。
從小母親和遭遇就替她生育這頭野獸,昨天再度聽到了:「我們家就只有妳這個怪胎。」、「妳不要那麼沒用。」她明知道不該當真但真是熟悉啊,把她帶回她的一次體驗這個衝擊的那一天。
她叛逆自卑的養育虛弱的獸,呵護牠像寶愛著自己最初的骨肉,沒有留意牠雖然面容模糊卻有著自己生存的脈搏心跳和語言,沒有規則拘限的價值觀,能夠製造明確混淆視界的雜音,牠否定一切只對自己仁慈,眼裡只有牠的所感所見,養成對傷害的警訊最細微的聽覺,不靠殘殺和攻擊無法存活。
真不想承認牠的一切都源生於自己丟棄的那些,沒有留意的,隨手遺棄的,刻意遺忘的,自傲又自私的,殘忍又不可理喻的,來自最無理的對待裡誕生的產物,像腐爛仍然向下竄生的根,她不想毀棄牠因為牠就是自己受傷最深最不能痊癒的部分,不能否認牠的存在,猶如同卵雙生。
她知道牠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難以忍受的疼痛,不被理解的飢餓,骨瘦而難以站立的四肢,不管什麼時刻都無法安穩沉眠的敏銳,承受著沒有解藥的疾病,牠和自己一起失眠,一起用最後的體溫窩聚著流淚,好希望能讓牠解脫,擺脫這樣沒有尊嚴又不被承認的生存方式,牠總是在不被信任的寒霜冷雨裡受困發抖,暗無天日的體會緩慢的腐朽,好希望能把牠帶到陽光底下,依靠在一起感受短暫而真實的寧靜,好好的曬曬太陽。
牠知道她不喜歡自己在她的眼前徘徊,猶豫不決,因為牠就代表最深層的混亂,觸發自私的神經質,是和諧的制裁者,黑夜的眼睛,但她偶爾會回頭和牠凝視,牠就知道她想回來擁抱自己,就算如此不合理、如此難以控制、是複雜難解的主觀意識最初始的淵源,掘穿出黑洞一般的謎底,主宰著毀壞的習性,一塊傷痕的棲息地。
但也只有彼此能交換理解的眼神,只有她能不偷渡著責備看著牠咬縛著彼此的咽喉一起向下墜落,任何形式的痛覺和反抗都像複寫一般熟悉,各自背離、撫摸或撕咬新的傷口,下沉到最深的地方也不能彼此呼救,反覆排演著關鍵的遇難時刻衍生再也無法回到平穩水面的錯覺,體驗一樣的恐懼。
那麼長的時間了她仍然保有著那隻獸的眼神,承襲著牠的教養和思維,此時她和牠一起選擇沉默,她努力的替牠打造新的鎖鍊,牠仍然每日每夜的試圖將它咬斷,抗拒著回應和修復斷裂的對話,不想再反覆的辯答,不想再讓牠接受鄙視疑惑的眼神,考驗忠誠和情感的耐重,不想再被清楚的提問:
「那麼接下來,妳想怎麼做?」
那隻渾身都是傷的野獸啊,她最卑微最醜惡卻也是她唯一的獸啊,牠已經被不斷上修的界線寵壞,成為她專屬的弱點,她怎麼也無法狠下心將牠格殺,只能與牠在黑夜與白晝裡輪流對立,成為最親近的仇敵,共同飲下那杯帶毒的苦果,看從體內生枝的茂盛繁花凋萎散落,面對無數次的截肢之後再從被猛烈春雨侵襲過的土壤裡重生。
在這個過程裡他們都明白在這片黑的不透光的地方只容納的下彼此,所以不乞求被垂憐不同情自己的任何處境,再迎接下一個黎明來臨之前,再看一眼彼此背後的深淵,為彼此的下一段旅程祝禱,期盼對方還能再挺過這一次衝擊。
她知道從自己替牠起了一個無人知曉的命名開始,她就註定是無法將牠拋棄、這世上唯一適合的收養人,只有自己了解牠的身世,記得牠每個傷痕的故事,擁有一起沉默的默契,是她內在裡僅有的親人。
必須要互相守護和重新學會愛,一起抵抗每一個,試圖將自己詆毀的命運。